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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7:44:03 作者: 青衫落拓
現在看胡姐過來,先是擇菜燉湯,然後收拾屋子,她自然既沒有那份硬氣,也沒有那份矯qíng,並不打算一定要胡姐回去,留自己一個人自生自滅。
甘璐到了周一準時去上班,新學期正式開始。再怎麼不適,也不能不工作。可是有一份工作要忙,身體上的不適倒變得可以忍受了。她仍然覺得累,卻反而沒有頭一天在房間裡睡著一動不動,卻疲乏到絕望的感覺了。
到了下班時間,她走出學校,尚修文迎了上來,一手接過她拎的包,一手扶住她。她只木然地隨他上車。
「今天早上有沒有噁心的感覺?」
「有一點兒。」
「又流了鼻血沒有?」
「沒有。」
「我去諮詢了醫生,她說也許是天氣變化引起毛細血管收縮,如果持續流的話,最好還是去五官科看看。」
「嗯。」
「學校食堂的午餐吃得有胃口嗎?不然改天叫胡姐中午給你送飯。」
「沒那個必要。」
談話再沒辦法繼續,兩人一路沉默著。回到家時,胡姐已經把飯做好了,桌上放的全是她平時愛吃的菜。儘管食yù不振,她也勉qiáng喝了點兒湯,吃了半碗飯。吃完飯後,她正要依習慣收拾餐桌,尚修文攔住她,「我來吧。」
尚修文以前從來不做家事,不過她也不想與他客氣,馬上洗手回了臥室。
這間臥室已經被胡姐收拾得整整齊齊,只是chuáng上用品是尚修文倉促之間買來的,儘管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但跟裝修風格以及窗簾、牆紙都不大搭配,更增加了一點兒在別人家寄居的感覺。
甘璐將一盞落地燈移到飄窗那裡,坐在窗台上,打開教科書、教案,和往常一樣做著備課筆記,準備這一周的講課內容。她一向不能容忍沒有準備,僅憑過去的經驗上課,哪怕是講得爛熟的內容,她也會結合目前的進度和學生的程度,全部重新準備一次。更何況課程改革在即,教研組分配了一部分試講內容給她,她需要在學期中間提jiāo一篇論文上去,更不想馬虎了事。
過了一會兒,尚修文走了進來,「璐璐,去書房吧,這樣坐著很容易疲勞。」
她把備課本攤在弓起的腿上,的確算不上一個舒適的姿勢。不等她說什麼,尚修文已經走過來收拾了她攤在一邊的書,伸手去扶她。
她只得苦笑,「我還沒到行動不便的地步。」
這幾天她根本沒有進這套房子的其他房間去參觀的yù望,現在隨著尚修文走進書房,才發現這裡連接著一個陽台,裝修得十分簡潔,靠牆的書架空著,書桌上放著她的筆記本電腦和常用的書,想必是尚修文給她搬過來的。
「謝謝你。」她確實正在發愁,匆忙之間有幾部工具書沒拿過來,正在盤算要不要再去買。
尚修文臉上也浮起一個苦笑,「別客氣。」
她繼續備課。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尚修文重新走進來,「我帶你出去散會兒步,別這樣久坐不動。」
他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讓她頗有點兒不是滋味。她低頭默然片刻,還是穿了外套,隨他一起下樓。
這棟公寓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湖泊。本地雖然一向以江河縱橫、湖泊眾多出名,可鬧市區的湖泊到底還是稀有的,再配上一個綠化廣場,不但是周圍林立的樓房的重要賣點,也是市民聚集休憩的好場所。現在正當殘冬時節,天氣仍然寒冷,廣場上只有一些半老太太隨著音樂在興致勃勃地跳舞,給孩子們玩的小電瓶車等遊樂設施冷冷清清地閒置在一邊。
尚修文與甘璐順著湖邊小徑慢慢走著。湖面的粼粼波光上映著四周高樓的通明燈火,被寒風chuī得搖曳不定。出來散步的人並不多,相隔不遠的大道上車水馬龍的噪聲傳來,更襯得這邊安靜得近乎奇怪。
尚修文握住甘璐的手,她微微縮了一下,也就任由他掌心的溫度包裹住她冰涼的手指。他們都穿著慢步鞋,踩在防腐木鋪就的小道上,腳步聲響得輕而一致。
「關於過去的事,我想我應該跟你講得更清楚一些。」
「修文,我當初接到師大歷史系的錄取通知書時,很不開心,總以為好不容易擺脫了高考的威脅,結果以後還是得不停去死記硬背。」
尚修文不知道她怎麼會突然說到這件事,可是這是幾天來她頭一次心平氣和跟他講話,他當然不想打斷她。
「真正開始學了以後,我才知道,歷史最麻煩的地方不是需要去背,而是它充滿了不確定xing。中國曆朝歷代的皇帝都注重修史,史學很發達,各種史料浩如煙海,可是中國歷史一樣還是充滿謎團,各種史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管從哪一種角度解讀,都會有不同說法。」
「所以你才真正對歷史有了興趣,對嗎?」
他開口一問,甘璐似乎有點兒吃驚,側頭想了想,嘴角牽動一下,卻終於沒有笑出來,「我想說什麼來著,唉,我廢話扯得太遠。其實我想說的只是,時間讓歷史變得模糊,再怎麼研究,大概也不可能完全還原。具體到每個人的歷史,那就更純粹是很私人的事,誰對誰都不可能完全沒有保留。至於你,你已經錯過了對我講你過去的最佳時間,現在我對你的歷史沒有研究的興致了。」
「璐璐,既然你不想再聽到道歉、解釋,」尚修文的聲音低沉,帶著點兒澀然,「那麼,就當這個孩子給我們一個全新的開始,我們好好生活下去吧。」
「恐怕一個孩子給不了一個充滿疑問的婚姻全新的開始。我也講點兒我的過去吧。」甘璐躊躇一下,「我以前對你講過我小時候的事,不過我很少提到我媽媽對不對?」
「因為他們的離婚嗎?」
「離婚?不,我不恨他們離婚。從我記事起,我爸和我媽的感qíng就不好。離婚以前,他們吵得很厲害,也很頻繁。他們不想當著我的面吵,總是在我睡著以後,關了他們房間的門,儘量壓低聲音。不過吵架這件事,根本就沒法悄悄進行。」甘璐看著遠方,苦笑一下,「我不止一次站在他們房門外聽,嚇得發抖,可是完全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他們不吵。」
她惘然看著前方,記得那個小女孩站在緊閉的房門外,聽著裡面隱約傳出吵鬧和摔東西的聲音。一點清冷的明月光從窗外投she進來,照出一個狹長變形的光圈,而她站在那個光圈內,手指只能緊緊抓住自己睡衣的衣襟,孤獨而無助地呆呆站著。
似乎正是從那時起,她再怎麼長大,再怎麼學會了對著意外保持鎮定的姿態,也保留了在緊張時抓住衣襟這個本能的動作。
尚修文以前曾一邊看甘璐舊時的照片,一邊聽她講童年時的趣事,諸如父親怎麼帶她轉幾趟公汽去郊區抓蝴蝶做標本,怎麼在錯過末班車後一路走回家……她幾乎從來不提母親,說到父母的離婚,她十分輕描淡寫,一帶而過,看不出任何qíng緒。他沒想到她還有如此不愉快的記憶,他知道她現在並不需要他的安慰,只能憐惜地握緊她的手。
「他們為什麼吵,我不大有印象了,可是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媽媽說的。她對我爸說:你別指望用女兒拖住我,如果不是有璐璐,我還會站在這裡跟你廢話嗎?」她轉回頭,看著尚修文,「前天我似乎也跟你說了類似的話。」
尚修文能感覺到兩人緊握的掌心沁出了一點兒冷汗,「生氣時急不擇言是常事,你有充足的理由生我的氣,我不介意那句話,你也不要總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
甘璐不置可否,再度看向前方,「我一直以為我很理智,比別的小孩來得通qíng達理,可以平靜地接受父母的離婚,接受媽媽對她的生活有別的安排。畢竟她跟我爸不是一路人,勉qiáng在一起相看兩厭憎沒什麼意思。可是前天對你一說完那話,我突然發現,我從來沒忘了我媽對我的嫌棄,一直耿耿於懷。」
「你母親對你是很關心的。那次你帶我去見她以後,她給我打過電話,告訴我,如果生意上有需要,只管去找她。她希望我能讓你生活得好一點兒。」
甘璐一怔,隨即笑了,「我媽一向看人眼光狠,居然跟我一樣被你瞞過了,以為你做小本生意,需要人提攜,看來我也沒什麼好介意的。」
「璐璐----」
甘璐不理會他,繼續說下去,「是呀,她很關心我,其實她對什麼都放得下,唯獨就是沒徹底放下我。要不是有了我,她說得上無牽無掛,活得會更灑脫一些。當年她本來有機會跟一個條件不錯、年齡相當的男人移民去國外,可她想來想去,說只怕一走,就跟我更沒感qíng了,結果還是留下來了。我明知道她對我很好,有時甚至說得上是在討好我,可我就是不肯跟她親近。不知道是真為我爸爸不值呢,還是小時候那點兒恐懼和恨留在心裡了。」
她聲音娓娓,一如平時般不疾不徐,似乎在平和地回憶舊事,然而尚修文已經了她話里的意思。
「璐璐,我們和你父母的qíng況並不一樣,我是愛你的。」
「我爸還很愛我媽呢,我媽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不過有什麼用?」她苦笑一聲,「他給的她不要,她要的嘛,他又給不了。愛這個東西,只有當給的人和接受的人同樣理解、同樣重視的時候,才算得上有意義。你的愛……很特別,我既理解不了,大概也要不起了。」
這個直截了當的斷言讓尚修文一下站住了腳步。他執起甘璐的手,深深看向她,「我知道,我那樣坦白以後,你只會更疑惑。現在你該理解我選擇有些事不說的苦衷了吧?」
甘璐似笑非笑搖頭,「你大概吃定了我做一個一無所知的傻瓜更快樂吧?」
尚修文無可奈何,「以你一向的聰明,璐璐,你會願意跟一個有這麼多往事的男人攪在一起嗎?恐怕當初我一坦白,你就會離我遠遠的。」
「我得承認,你了解我所有可能的反應,修文。如果不是你親愛的前女友突然這樣跳出來,我大概就一直生活在你的安排之下了。」
「是我不對,我只是,」尚修文躊躇一下,聲音低沉,「我只是不想錯過你,更怕失去你。」
「呀,如果現在還說這個話,你可真是侮rǔ我的智商了。你會怕什麼?一切盡在你的掌控之中,我根本從來沒脫離過你的計劃。現在回想一下,我真是覺得既害怕又榮幸。想我何德何能,值得你這樣花心思。」甘璐無聲地笑了,直笑得肩膀抖動,可是沒有一絲愉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