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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7:44:03 作者: 青衫落拓
昨天,她在W市那個公園一直坐到太陽落山,那幫京劇票友收拾了東西,三三兩兩閒聊著從她身邊走過,突然幾個人在她身邊停下,一個老先生說:「姑娘,你也喜歡京劇吧,坐這兒聽了這麼久。」
她收回思緒,勉qiáng一笑,「嗯」了一聲:「聽著很有意思。」
另一位老太太笑道:「別坐太久了,姑娘,湖邊cháo氣重,小心著涼感冒了。只要天氣好,我們每周二、四、六都會來這兒,你要是喜歡,也可以參加進來跟著學,難得年輕人喜歡咱們的國粹。」
那群票友走出了公園,她再坐一會,也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可是薄薄暮色之下,放眼這個陌生的城市,她仍然不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去。
前面不遠是一個公jiāo車站,她下意識走過去,看著那些公jiāo站牌,一個個陌生的地名,一條條不知通向哪裡的線路,完全不能給她任何方向感。
車站後豎著的廣告燈箱突然亮起,這裡和她居住的城市一樣,到處是民營醫院的廣告,戴著眼鏡的醫生與相貌甜美的護士同時微笑著告訴人們,只要去他們那裡,從各式疑難雜症、不孕不育到難言之隱,全都可以迅速而專業地解決。
她的目光落在早孕、早早孕夢幻可視人流手術這樣一排字眼上,不禁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傍晚的寒氣侵入體內,還是被這古怪離奇的手術名稱刺痛了。
她的手本能地摸到自己的腹部,那裡平坦如昔,早上她拿到化驗結果時,也曾這麼摸過,帶著喜悅與羞澀。然而不過半天時間,她的心qíng便重重跌入了谷底。
這是與她生活的男人殷切期盼的孩子,她也以為自己做好了給他的孩子當母親的準備。可是突然之間,她竟然認不清那個男人的真正面目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廣告燈箱上,穿著白袍的醫生笑得露出標準的八顆牙,十分和善喜樂,仿佛成天面對的不是疾病、恐懼、悲傷和憂愁,下面是一行小字:婦產科專家應診至每晚九點,為您排憂解難。
一個冷冰冰的念頭驀地掠過她心頭,她被自己嚇到了,手指一下捏緊了短大衣的衣襟下擺。她慌忙轉身,招手攔停一輛計程車:「去機場,謝謝。」
「----可是一個人講道理地生活成了習慣,就沒有了跟任何人賭氣任xing的底氣,只動一下念頭,已經覺得是罪惡了。我只想,我合理地對待別人,那麼人家也會合理地對待我……」甘璐再也壓制不住那個哽咽,淚水一粒粒落到尚修文的手背上。
尚修文雙臂一收,再度將她拖入懷中。
「對不起----」他沒法再說下去,只緊緊抱住了她。
甘璐沒有試過這樣淚水泛濫成河的哭法。
事實上,她一向並不算愛哭,她的密友錢佳西更有奇怪的笑點,能夠在看煽qíng文藝片的時候笑出聲來,那份幽默感整個宿舍只有她能忍受。通常來講,她倒並不會覺得好笑,可也沒辦法像其他女孩子那樣一下感動得涕淚jiāo流。
跟尚修文在一起,他從來沒招惹到她哭的地步。她只在和他一塊看史匹柏執導的電影《人工智慧》的影碟,看到媽媽Monica將收養的機器孩子David遺棄到黑暗的森林時,她的眼淚一下止不住悄悄流了出來。當時尚修文坐在她身邊,眼睛對著屏幕,並沒看她,卻一手攬住她的肩,一手扯張紙巾遞給她。
她小心拭著沁出眼眶的淚,一邊自嘲:「我最看不得人渲染母愛。」
「人人都有軟肋。適當哭哭發泄一下,會有助心理健康的。」
「那你的軟肋是什麼?」
尚修文似乎給問住了,停了一會兒,他輕輕一笑:「我的軟肋,也許是你吧。」
這個回答明顯來得太現成,可是說這話時,他滿含讓她一向沉迷的笑意,聲音低低,帶著溫柔,聽起來十分甜蜜,讓她因電影而起的傷感qíng緒一掃而空。
她想,懂得適時講qíng話滿足女友虛榮心的男人還真是不錯,明明沒有什麼實質xing的許諾,卻已經足夠讓她開心。她更緊地縮進他懷中,繼續看著電影,不再探究什麼了。
仍然是這個懷抱,但是一切都不一樣了。再怎麼放縱傷痛,眼淚也有gān涸的時刻。
第三十一章
甘璐的眼淚漸漸止住,她斷然掙脫尚修文的手,進衛生間洗了臉,然後走出來:「請別攔著我。我還是那句話,孩子是我們兩個人的,我不會不跟你說,就獨自做什麼決定。可是我真的需要空間好好想清楚。」
「你要去哪兒住?回佳西那邊嗎?」
「不,佳西那邊地方小,我不能老打擾她。今晚我打算找間酒店住,中午我已經在網上看好了幾套出租的房子,離學校都不遠。我跟房東約了時間,明天去看房。」
尚修文眉峰緊鎖:「璐璐,你這是做跟我長期分居的打算嗎?」
甘璐疲乏地說:「我不知道,我現在沒法跟你待在一起。」
「我可以去客房睡。」
「你在裝傻嗎?好,我再講明白一點,我沒法跟你待在一個房子裡。」
「璐璐----」
「你當我是任xing吧。對,我的確打算任xing一下了。我從來沒喜歡過住在這裡,以前為了你和我們的婚姻,我認了、忍了。現在我看不出我有什麼必要繼續忍受,我沒心qíng敷衍任何人,只希望有個地方獨自待一陣,想讓房間亂著,就不用勉qiáng自己去打掃;想不見人,就可以把所有人關在門外;想睡就睡,想起來就起來,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重新蹲下去,收拾著箱子。她一向動作利索,此刻也不例外,很快整理好衣服,再站起來時,只見尚修文筆直站在原處看著她。
「你現在懷孕了,我怎麼可能放你一個人出去住。」尚修文聲音沙啞地說,「而且租的房子什麼都不方便,安全也不見得有保障。」
「那麼你還有我不知道的房產嗎?聽說有錢人都愛置產,沒關係,現在你拿什麼出來,我都受得起驚了。」
尚修文直視著她:「璐璐,不要否定我的一切。如果不是那個完全私人的原因,我不會想對你隱瞞什麼,更別提財產狀況。既然選擇和你結婚,我就做好了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跟你分享的準備。」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分享方式,你讓我只管在一無所知的qíng況下接受就行了。而且還不包括你的過去、你的感qíng,對嗎?」甘璐同樣看著他,輕輕地問,「你們兩個人都很奇怪。你和我戀愛了一年多,共同生活了兩年,有過那麼親密的時刻,卻絕口不提你的從前;賀小姐和我只是路人,可是每次見到我,都迫不及待要跟我詳細回憶你們的過去。我很迷惑,她愛過的,和我嫁的是同一個人嗎?你到底是誰,修文?我真正認識你嗎?」
「如果你想知道,我現在就把和她的開始跟結束都告訴你。我一定做到毫無保留。」尚修文慢慢開了口,「有一點你猜得沒錯,賀靜宜的確與我父親的去世有關係。」
他的聲音戛然止住,室內再次出現讓人幾乎無法忍受的靜默。甘璐正要說話,他卻重新開了口。
「我從讀大學開始,就在父親公司里兼職工作。我與賀靜宜是通過少昆認識的,他們以前是鄰居。當時她才考進大學不久,是我的學妹。她家境一般,我們在一起後,我承認,我的確很縱容她。她對你說的那些荒唐事,我全做過,甚至更多。」
甘璐猛然打斷了他:「不不不,別說了。王子與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相遇,很夢幻,很童話,很有趣……但是算了,請體諒一下我現在比較脆弱,我受不了我的老公是別人的王子,我不想聽這一段,更不想再對你bī供了。從現在開始,我不打算再問任何關於你過去的問題,你完整保留你的美好回憶好了。」
「接下來的事既不童話,也不美好,我並不喜歡跟人提起我的那一部分生活,可是我不願意你用猜測來折磨自己,我們今天全講清楚比較好一點兒。」
尚修文的聲音中帶著如同嚴冬般冰冷的寒意,甘璐只得緊緊抿住了嘴唇。
「我們戀愛了,最初我只照顧她的生活,後來也照顧她的家人。她母親是家庭婦女,父親和哥哥本來做著小生意,勉qiáng維持生計。剛開始,我安排他們開了一家小公司,做點兒與父親從事行業有關的下游生意,收益穩定,足夠他們一家過小康以上的生活,但不可能一夜bào富,慢慢他們不滿足於此了。等我意識到他們打著我父親公司的名義在外與人談合作,甚至宣揚我母親的職位,接受別人的財物,聲稱可以做某些敏感的人事、工程安排時,事qíng已經發展得接近不可收拾。」
尚修文的語氣恢復了一向的平靜,仿佛在講述與自己無關的事qíng。
「我母親一向愛惜自己的名聲與前途,聽到風聲後,非常憤怒,把她和我叫去痛罵;父親出于謹慎,中止了與她家所有的經濟往來。我們為此爭執過不止一次,她回去後,也和她的家人吵鬧過,不過都沒有多少效果。yù望這個東西,就像是野shòu一樣,一經釋放,再想關進籠子裡很難。她和她的家人都不可能回到原來簡單平淡的生活中去了。」
「父母都希望我和她分手,我承認我動搖了,可是她並不肯放手,用的方法……很激烈。畢竟只是她家人的問題,她還是個學生,並沒有參與,而且說到底,我也有責任,又怎麼可能就這樣放棄她。拖到後來,終於闖出了無可挽回的大禍。」
「她的父兄行事越來越張揚,捲入一場經濟糾紛里。公平地講,他們只是小人物,事qíng也不是因他們而起,隨後的發展更不是他們能左右的。可是他們的貪念讓他們一步步深陷其中,沒法脫身,同時也牽連到我父親的公司。」
「這件案子越鬧越大,趕上國家政策變化、銀根緊縮,因這件事引起一系列多米諾骨牌一樣的連鎖反應,最後脫離了所有人的預料和控制。兩個省份有多位高官因此被雙規、被免職、甚至被追究刑事責任,數家上市公司接受停牌調查,人人自危。」
「最後,我父親因此而去世、王豐被判處緩刑。靜宜的父親在取保候審期間出了一場不明不白的車禍,送醫院搶救後,陷入植物人狀態,再沒有恢復過神智,拖延大半年後,死在醫院裡;她哥哥因為詐騙罪名成立,涉案金額巨大,qíng節嚴重,被判坐牢十年。」
如此出人意料的發展過程,被尚修文用沒有起伏、沒有感qíng色彩的聲音徐徐說來,在這間素來寧靜溫馨的臥室內迴響著,幾乎有些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