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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7:44:03 作者: 青衫落拓
    走得疲憊了,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她看到路邊正好是一個開放式的公園,於是拐了進去。公園不算大,天氣晴好的殘冬下午,裡面並沒太多人,倒是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一群票友占據了人工湖畔的亭子,胡琴、二胡、鼓板、鑼鈸一應俱全,正自娛自樂著。

    甘璐坐到小湖邊的長椅上,伸展酸痛的腿,風chuī得殘存枝頭的huáng葉颯颯輕響,面前一潭飄著落葉的,暗綠色死水也泛著微瀾,水面波紋慢慢漾開,悠揚的京劇唱腔傳來,字正腔圓地鑽入她耳內。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xing,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xingqíng、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她從來不是國粹藝術的愛好者,沒有完整聽過任何一個京劇,自然不知道這蒼涼唱段的出處、這段人生感悟由哪個角色發出。

    鼓樂齊鳴之中,唱念道白穿湖而來,她似聽非聽,突然覺得自己仿佛被奇怪的外力撥弄,身不由己墮入了另一個陌生的時空之中,與舊時生活在瞬間脫離了聯繫。

    她整個人似乎已經無思無緒,冬日午後的太陽照在身上,有幾分微薄的暖意,然而她心底卻是冰冷一片。

    第二十九章(上)

    甘璐乘坐晚班飛機返回,已經是深夜時分,同機乘客不多,個個面有倦色,無jīng打采。

    她出來上了計程車,司機問她去哪裡,她再度覺得無處可去,只得先請司機開車,然後拿出手機打開,不理會不停傳來的接收簡訊的提示音,打了錢佳西的電話。

    錢佳西大叫:「你去哪兒了?你想急死我啊。手機也不開,你老公下午打了電話給我,問我有沒見過你。」

    「我今晚得找個地方住一晚,你那兒方便嗎?不然我去酒店也行。」

    「我們之間用得著問這個嗎?你馬上過來。」

    甘璐鬆了口氣:「他再問你,你一樣說沒見過我就好了。」她將錢佳西的住址報給司機,隨手刪除所有未讀簡訊,關上了手機。

    錢佳西租住在離電視台不遠的一套高層單身公寓,一房一廳,地方實在說不上大,再加上她一向懶得打理,室內很有點兒零亂。甘璐進去後,推開她堆在沙發上的衣服坐下,疲憊地說:「什麼也別問,佳西,我太累了。」

    錢佳西縱有滿腹疑問,也只得咽了回去,拿來睡衣給她:「那你洗個澡去睡吧,看看你這張臉,還真是面無人色了。」

    「我睡沙發就行了。」甘璐知道她的chuáng小,更知道今晚自己大概免不了輾轉反側,不想影響她睡覺。

    「你給我老老實實去臥室chuáng上睡,我還有活要gān,指不定幾點睡呢。」

    錢佳西的客廳一向兼著餐廳和書房的功用,此時一側的電腦正開著,甘璐也沒再與她客氣,挨了一會兒,才qiáng打起jīng神去洗澡。

    她出來時,錢佳西從電腦前轉過頭:「你老公好象有感應啊,剛才又打了一次電話來,我什麼也沒說,他就囑咐我讓你好好休息。」

    她苦笑搖搖頭,當然知道尚修文判斷力從來qiáng大:「你忙吧,我先去睡了。」

    錢佳西一向是夜貓,晚睡晚起成了習慣,到門下透出的客廳燈光熄滅,已經是半夜時分了。

    黑暗與寂靜對甘璐沒有任何幫助,她只能一動不動躺著,身體疲勞到連翻身都覺得沒有力氣,巴不得一夢不醒,可是大腦卻偏不肯配合,仍在高速而茫然地轉動不止,各種念頭輪番翻湧,沒一個成形,卻也沒一個甘於自動散去。

    到後半夜,她才算陷入半睡眠狀態,迷迷糊糊,似睡似醒,手機到設定的響鈴時間剛一叫,她便睜開眼睛爬起來,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去洗漱,然後帶上門去上班。

    今天是開學報到的日子,師大附中因為是寄宿學校,學生需要帶行李到宿舍,很多家長都會送孩子過來,有車族更不用說。學校門前的一條街上停滿了各式車輛,jiāo通照例會在每年的兩次報到時間出現嚴重擁堵,不耐煩的司機不停鳴笛,弄得這條素來清靜的街道一大早便前所未有地熱鬧起來。

    甘璐下公汽後一路走來,不時有認識的學生跟她打招呼:「甘老師早。」或者「甘老師新年好。」,她再心不在焉,也打疊jīng神不時點頭回應著。

    她正要走進學校,一隻手突然伸過來,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她腳步原本飄浮,趔趄一下,還沒來得回頭,轉瞬之間,已經被拖入了一個懷抱牢牢抱住。

    那是她早就十分熟悉的懷抱,從雙臂的力度到身體的氣息,她的臉貼上一個深灰色西裝的前襟,甚至衣服的質地也是她不陌生的,她剛將一個驚叫咽了回去,卻聽到周圍傳來了調皮學生的口哨聲,而且不止一個,簡直是此起彼落,不由得大窘,慌忙用力試圖掙開。

    然而尚修文只稍微鬆開一點,改成單手攬住她的肩,她脫出身來,正正對上的卻是站在學校門口迎接報到學生的萬副校長和教導主任,他們兩人都是一臉的不贊成;眼睛再一掃,周圍看著自己的人著實不少,男女學生們興奮之態溢於言表,隨行的家長自然都頗有點兒不以為然。

    她從來沒有在單位出過這種風頭,再怎麼鎮定,也一下漲紅了臉,有點兒手足無措了。好在教導主任咳嗽一聲,替她解圍:「甘老師,感冒好點兒沒有?」

    甘璐勉qiáng扯出一個笑,正要說話,尚修文先開口了:「她還是不大舒服,沒吃早點,又不肯請假,說今天學校事qíng比較多,我的確不大放心,所以特意跟來看看。」

    尚修文的聲音誠懇而穩重,跟他方才的舉止成了鮮明對比,萬副校長看看甘璐明顯蒼白憔悴的面孔,倒寬容地笑了:「小夫妻到底恩愛,你還是帶甘老師去吃點兒東西吧,今天學校食堂還沒開,沒早點賣。」

    甘璐不想再在學校門口繼續鬧笑話,只得隨尚修文向街道轉角處的一間永和豆漿店走去。

    他們逆著湧向學校的人流,走得並不快,尚修文看向她:「你的臉色真的不好,還是請假回去休息吧。」

    甘璐搖搖頭,在拐角立定腳步:「我先在記者招待會質問你,然後動手打了你,出了你的丑;你現在特意趕來學校演這麼一出激qíng戲,也算回報我了。可以回去了吧?」

    尚修文沉下臉:「你認為我是特意趕過來出你洋相嗎?你居然一點兒沒想到從昨天到今天我擔心到了什麼程度。我趕到機場,剛好走了一趟航班,打你的電話始終打不通,只好先趕回來再找你。今天在學校堵不到你,我已經準備晚上去錢佳西家門口坐等了。」

    「別誇張你的擔心,你不是早已經判斷出我在佳西那兒嗎?以你的理智程度,你大概想的不過是早上過來哄哄我就好了。更何況,」甘璐苦笑一下,「我似乎一向表現得很好哄,通常一個吻一個擁抱,我就自動替你解釋了一切,甚至不用你費事多話,對不對?」

    「不,我是準備詳細向你解釋,求得你的原諒。」

    「我能原諒你什麼呢?你又沒騙我,大不了也就是沒講出全部事實罷了。其實不用特意來這麼一趟,我不會曠工,更不會玩失蹤的,雖然昨天我確實想就這麼消失了也好,不需要再來面對這些我根本不想面對的事。」甘璐心灰意懶地說,兩人一下都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尚修文握住她的手:「你不能空著肚子去上班,先去吃點兒東西再說。」

    這邊仍然有學生不停走來,甘璐只得隨尚修文進了永和。他安置她在臨窗位置坐下,去點了早餐,剛回到座位,甘璐卻驀地站起來,她從昨天開始就沒正經吃什麼東西,也完全沒有飢餓的感覺,只預備在這把尚修文打發走,可是鄰桌油條的味道一飄過來,她頓時覺得一陣噁心,捂著嘴衝進狹小的衛生間,吐得搜腸刮肚,頭暈目眩,好容易才止住,掬了清水漱口。

    在各種紛擾的思緒中,一個她一直迴避的問題終於直直bī到了眼前。她想,她的嘔吐恐怕不止是突然不規律的飲食引起的,想到仍然放在皮包內的那張早孕檢測單,再想想坐在外面座位上的那個男人,她只能緊緊咬住了牙。

    一個服務員開門進來:「小姐,你沒事吧,你先生叫我進來看看。」

    她無力地搖搖頭:「沒事,謝謝。」

    第二十九章(下)

    甘璐仔細整理好自己,qiáng撐著走出去,尚修文正等在洗手間外面,一臉擔心:「怎麼了,璐璐,身體不舒服嗎?」

    「沒什麼。」

    他扶她回到座位,服務員已經端上一碗菜ròu餛飩,這是她平時喜歡吃的,然而此時看到,全沒一點食yù。她勉qiáng忍耐著,拿勺子舀起一點,小口小口qiáng迫自己吃下去。

    「很難受嗎?璐璐。」

    「嗯。」

    「要不然跟領導請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甘璐抬起頭,淒涼地一笑:「回哪裡?」

    「不要因為昨天就否定我們的一切,」尚修文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給我解釋的機會,璐璐,不要急著下判斷。」

    「我所有的判斷現在看來都是個笑話,還有什麼可急的。」甘璐意興索然地說,抽回自己的手,努力克制著胃裡的不適,低下頭繼續吃餛飩,吃了幾口後,終於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勺子,伸手去拿自己的包,尚修文一把按住她。

    「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甘璐看看四周,搖搖頭:「晚上回家再說吧,我得去上班了。」她看尚修文遲疑一下,臉上那點笑意來得越發慘澹,「當然,我知道,你才上任,肯定很忙。沒時間的話,我也能理解,談不談其實沒什麼要緊。」

    他被堵得幾乎無話可說,只得說:「下班後我來接你。」

    他送甘璐進學校,看著她攏緊灰色短大衣,低頭匆匆走進校門,背影匯入學生之中,才回到車上,他來得很早,一直守在路邊車內,此時車子陷在學校路邊的車輛長龍中,一時無法出去,但他也並不著急。

    頭天下午,尚修文眼看著載了甘璐的奔馳快速啟動,正要叫司機過來,隨後趕下來的吳昌智叫住了他:「修文,我們現在必須趕去國資局。」

    他事先的安排確實是在記者招待會後馬上會同王豐、吳昌智與省國資局和經委領導見面,再次商談冶煉廠的兼併,然後趕去機場,說話之間,奔馳早已經消失在視線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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