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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7:44:03 作者: 青衫落拓
    「再加一個早早出軌,鬧得沸沸揚揚後離婚一走了之的母親吧。」甘璐補充道。

    那個居民區十分龐大,在拆遷以前,一邊是各式各樣的私人民居,一邊是老式宿舍樓,各家各戶沒有隱私可言,而且差不多每家都各有一本難念的經,說起別人的倒霉事只是消遣,並無惡意,她十分清楚別人對她家的議論,並不介意,倒是聶謙憐惜地抱一抱她。

    這個擁抱帶著相互的了解與無奈,他們是同病相憐的,聶謙家也許更困窘一些。

    拆遷前,他家是一棟四層樓的自建民宅,面積不算小,看起來也氣派,卻似乎住了足足一個家族的人,他的祖父母健在,父親那一輩兄弟三人再加一個姐姐全都各自成家生子,卻都擠住這裡。每天都能聽到父子、母女、婆媳、兄嫂、叔侄、妯娌、堂兄弟姐妹之間的爭執吵嚷,大家的境況都不算好,bī仄的空間更增加了戾氣,隨便一點小事都能吵得天翻地覆。

    甘璐讀中學時,每天去學校都必須從他家樓下走過,她習慣了那裡面不時傳來的各種聲音的爭吵,也習慣了從那個房子裡走出來的英俊男孩冷漠嚴峻的表qíng。他們讀同一個中學,他比她大三歲,高兩屆,走向學校時,經常是一前一後,不過從來沒講過話。

    她受父親不喝酒時的嚴厲管教,根本不會主動與人搭訕;他則對自己的家以及整個街區都十分厭惡,正眼不看周圍。

    聶謙高分考上了北方一所名校建築學專業,甘璐繼續過著緊張的高中生活。她實在放心不下父親,倒從來沒想過報考外地學校。

    她在即將讀高三的那個暑假,照例冒著酷暑參加學校的補課,一天下午的自習時間,滿頭大汗的聶謙出現的教室門口,他與她面熟,並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指著她揚聲叫:「喂,你快出來。」

    英俊的男孩子在上課時公然跑來找女孩子,教室里學習得緊張又無聊的同學一齊大樂,jiāo頭接耳的、起鬨chuī口哨的全有,課堂秩序一時大亂,沒人將心思放到功課上了。老師一看,門口站的是自己教過的得意弟子,遲遲疑疑站起來的是班上表現一向文靜的甘璐,頓時大怒,正待發作,聶謙急忙解釋:「張老師,她爸爸生病了,我是來通知她去醫院的。」

    甘璐腦袋「嗡」地一響,連書包也顧不上拿,更顧不上跟老師說什麼,急急跑出教室。聶謙趕上來一把拖住她:「我騎車來的,帶你過去吧。」

    她坐到聶謙的自行車后座,他告訴她,她爸爸在小茶館和人打牌時,突然大口吐血,已經被送到醫院,他正好路過,答應幫著來通知她。

    趕到醫院時,甘博已經因為大量飲酒,造成胃穿孔,被推進了手術室,好在他之前神智清晰,自己在手術通知單上簽了字。

    送甘博過來的牌友都散去了,聶謙也打算走,他正要禮貌xing質地問甘璐還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卻只見護士遞了繳費單給甘璐。甘博當時所在的企業早就被兼併,理論上講他有醫保,但上面可報銷的數額少得可憐,逢上大病,幾乎就得全部自費,甘璐跑得匆忙,身上並沒多少錢,捏著單據,一臉茫然。護士好心對她說:「趕快打電話叫親戚帶錢來呀。」

    甘璐如夢方醒,徑直走向樓道一側的IC卡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先是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突然提高聲音:「我不管你在哪,你馬上給我送錢來,不然別怪我以後再不認你。」

    她重重掛上電話,走回來頹然坐倒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雙手捂住了臉。她一直跑前跑後辦手續,頭髮被汗粘得一綹綹的,背上的衣服也被汗濕現出水跡,更顯得身形單薄,jīng疲力竭。

    聶謙雖然xing格冷漠,向來不愛管閒事,也不禁心生憐意。他走過去坐到她身邊,輕聲說:「醫生也說了,你爸爸送來還算及時,應該沒事的。」

    「我一直覺得他心裡不痛快,喝酒也算是种放松發泄了,都沒太管。」她的聲音悶悶從指fèng中傳出來,「現在他身體弄成這樣……」她一下哽住,將一個小小的嗚咽硬是咽了回去。

    聶謙有點不可思議地說:「喂,你爸爸是成年人了,該對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身體負責,你有必要這樣檢討自己嗎?」

    甘璐不語,她沒辦法對一個陌生男孩子解釋,她照管她父親的生活已經有好幾年了。

    「這個……要不要我去幫你買點吃的東西。」

    她抬起臉,小小一張面孔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汗還是淚,自己卻渾然不覺,搖搖頭:「謝謝你,不用了,今天已經很麻煩你了。」

    「你有沒別的親戚可以過來幫忙,你還得上課啊。」

    她再次搖頭:「我家沒什麼親戚在本地。」

    聶謙長期生活在大家庭,被包圍在父母親戚中間,除了充斥耳膜的爭吵外,萬一誰有事,倒是能很快有一幫人過來七嘴八舌出主意,再加七手八腳幫忙,混亂得讓人煩惱,但也讓人安心,他從來沒見識過這樣孤立的狀態。可是甘璐臉上除了擔心外,並沒有惶急害怕,只默默看著前方出神。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卻不急著離開了,安靜地陪她坐著。

    過了一會,一個衣著時髦、披著一頭波làng捲髮的漂亮女人踩著高跟鞋大步走過來,她看一眼聶謙,然後轉向甘璐:「他現在qíng況怎麼樣?」

    「在開刀,要切除一部分胃。」

    「照他那個喝酒法,早晚會把身體喝垮,」她皺眉,拿出一張銀行卡:「你以前那麼有氣節,根本不肯收我的錢,現在知道沒錢要命了吧。」

    甘璐一把奪過卡,硬梆梆地說:「你走吧。」

    那女人一怔,給氣樂了:「死丫頭,河還沒過就拆橋了,我不給密碼你,你去哭給醫生看嗎?」

    甘璐語塞,停了一會,牽動嘴角,苦笑出來:「媽,你行行好……」

    那女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恨聲說:「你就使勁噁心我吧,你的一點狠勁全拿來對付我了。」

    她俯著頭,而甘璐仰頭,兩人互不相讓地對視著,從聶謙的角度看過去,那兩張面孔,一個艷麗,一個清秀,不盡相似卻又有著奇妙相同之處。

    終於甘璐頭一偏,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那女人取出手絹替她擦著眼淚和額上的汗水:「我請人來伺候他,保證把他照顧得好好的,你馬上要讀高三了,搬到我那裡住,專心學習準備高考。」

    「他不會接受你找人照顧的,我也不會丟下爸爸。」

    「誰讓你丟下他了,」那女人似乎又惱火了,「你以為我是來跟他搶你嗎?你這麼大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兒,搶回去也不過是天天氣我罷了,有什麼好?」

    「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我不會去你那裡的。」

    「你老這麼擺出一副和我過不去的樣子來討好他,安慰他那顆容易受傷的脆弱心靈,還真有點上癮了。他是一輩子幼稚偏執沒得救了,你總得有長大的一天吧。」

    「算了,你先走吧,我現在沒力氣跟你吵架。」

    那女人瞪著她,卻無可奈何,將手絹摔給她:「密碼是你的生日,有什麼事馬上給我打電話,別一個人硬撐著。」

    她和來時一樣,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小小的脆響,一陣風似地離開了。甘璐捏著手絹與銀行卡,呆呆坐著,過了好一會,她輕聲說:「她是我媽媽。」

    聶謙「唔」了一聲,他當然看出來了。

    「她姓陸,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的姓加上她的姓組合起來,我猜至少我出生的時候,他們是很恩愛的。」

    聶謙無言地聽著。

    「她其實算是很疼我了,離婚以後還時常瞞著我爸爸,給我買衣服,或者硬塞給我錢,生怕我生活得不好。」

    這一點聶謙也能看出來,那女人雖然口齒利落,和女兒針鋒相對,沒有親呀抱的尋常親熱,可是話里話外流露的全是關心。

    「他們都對我好,都是好人,可是沒辦法生活在一起。」

    「好人和好人生活在一起,一樣有可能是悲劇。」聶謙聲音平淡地回答她。

    第七章(上)

    聶謙一直陪甘璐坐到甘博被推出手術室送入病房才走。那天以後,聶謙與甘璐再偶爾遇上,會相互點頭打招呼。暑假轉眼過去,甘博痊癒出院,聶謙回北京上學,甘璐升入高三,他們並沒有相互聯繫。

    醫生說甘博這次胃穿孔導致消化道出血,和他長期酗酒有密切關係,同時醫生鄭重警告,他身體的其他指標也不樂觀,再這么喝下去,被切除了一部分的胃會繼續受損不說,得肝硬化、肝腹水甚至肝癌的可能xing會越來越高。

    甘璐以前憐惜父親鬱郁不得志,沒太管著他喝酒,只要求他不要動不動喝到爛醉程度就可以了。聽了醫生的話,她再回來查過資料後,當著甘博的面,砸了家裡所有的酒瓶子,同時對他說:「爸爸,你選吧。你要繼續喝酒,我只好離開這個家,去跟媽媽生活,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

    她早已經拒絕了經濟狀況明顯好過父親的陸慧寧接她過去,也從來沒拿這句話威脅過父親。甘博知道女兒不是隨口說說,終於答應開始戒酒。

    接下來這個街區開始大規模拆遷,甘博住習慣了這裡,與女兒商量後,選擇了接受離得不遠的一處已經落成的還建公寓;而遠在北京的聶謙qiáng烈堅持讓他父母選擇了貨幣補償,然後去另一個新區買了房子。

    到了冬天,人們陸續搬走,那一帶成天出沒著搬家公司的車子,夜晚亮燈的人家漸漸減少,甘博每天都去他們的新家監督著簡單的裝修。這天甘璐從學校回來,眼看著聶謙那個龐大的家門口也停了一輛卡車,他父母正指揮工人往外搬東西,她停住了腳步。

    聶謙提了一個箱子走出來,皺眉說道:「這些破爛扔了吧,留著沒什麼用。」他指的是幾件樣式陳舊而且破損的家具,但他媽媽顯然捨不得扔,堅持要工人往車上搬。他一臉不耐地站開,卻看到了甘璐。

    蕭瑟yīn沉的冬日,滿眼都是零亂láng籍、人來人往,他們視線相碰,甘璐微微一笑,先開了口:「你要搬走了嗎?再見。」

    聶謙本來想徹底與這個他從小到大都莫名厭惡的地方告別,再不回頭。然而那一刻,看著對面立在寒風之中的秀麗女孩子,他突然意識到,至少他並不想跟她說再見然後不再不相見。

    他匆匆拿紙筆,寫了自己的手機、郵箱遞給她:「把你的號碼給我,我們有空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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