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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5:05:59 作者: 蘇眠說
柳斜橋欠身咳嗽著道:「在下已盡忠,往後便請殿下乾綱獨斷,振我河山。」
三日的繁忙之下,他的聲音里疲倦已極,公事公辦的措辭里卻透出了安慰的期待。她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毋寧是說,他一個外人掌政五年,如今,必得退出這局,才能讓她重樹威信。她想阻止他,卻又不知如何阻止,便只能看著他行禮走了出去。
後殿裡開宴時,徐斂眉命人將徐肇帶了過來。
這是六歲的徐肇第一次穿上那華貴的袍服。高高的金冠戴在他的小腦袋上尚有些不穩,一步一搖地,黑底刺繡金絲線的龍鳳王袍袍角拖曳到地面,得讓鴻賓牽著。徐肇低著頭不肯看眾人,只是扭捏地揉著自己這身奇怪的衣服,徐斂眉離座拉過他來,將在座的名臣宿將一一介紹與他。
他皺起眉毛,每向一個大臣行禮招呼,他都要轉頭去看母親的反應。母親笑了,他便知道自己是說對了;母親不笑,他便惶恐不安。不到十個大臣,卻讓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不知道大人們是在做什麼。他只是遵從著母親的吩咐,該行禮時行禮,該說話時說話,大人們的話都文縐縐的,他聽不懂。
他隱約感覺到這裡的人已都把他當做大人看待了,雖然周寰哥哥總數落他應該快快長大,可徐肇一點兒也不願意。他不願意這些人拿這種態度對待他,這會讓他想起阿公死前的樣子。他寧願他們來哄他。
「本宮雖一介女流,卻到底會盡力匡正主君。」徐斂眉舉起酒杯來,徐肇連忙也舉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依禮,喪中不可飲酒。但這一杯酒,卻是我父君的在天之靈看著的——望各位齊心協力,鼎助主君,興徐國,得天下!」
徐斂眉一飲而盡,朝眾臣亮了亮杯底。眾臣卻還不喝,只看向一邊的徐肇。徐肇忽而反應過來,連忙學著母親的樣子把那杯酒給自己灌了下去,立時便嗆得滿面通紅,連連咳嗽。
那酒杯的稜角硌進了手心裡,他覺得好痛。他無助地看向徐斂眉,小聲說:「不好喝,我不想喝。」
徐斂眉眼睛都未眨一下,揮手命人再給徐肇滿上,徐肇正慌張時,她卻將他的酒杯拿了過來。「主君今日身子乏了,這後面的酒,本宮替他喝。」
徐肇眼中酸澀。他覺得今晚的一切都頗錯亂,身邊的人忽然板起了臉,母親忽然不再叫他阿肇,他們所慷慨激昂地談論著的,卻還是阿公當初拉著他說的事情……
六歲的他根本聽不懂那些話,他只覺得自己像個多餘的泥人,只要團團地坐在這大得出奇的後殿裡就足夠了。
他很難受,難受得喘不過氣來,這金燦燦的王袍已幾乎要將他小小的身軀壓垮了。
他想,方才母親既然縱容了他替他喝了酒,那現在他再求求母親,可不可以更得一些寬赦呢?於是他低著頭又去拉母親的衣袖:「我想回去,娘親。」
徐斂眉沒有理睬他。
「我想回去!」他鼓起勇氣放大了聲音,「我、我不要做這個王!」
***
大殿上陷入一片令徐肇恐慌的死寂。
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但他們確然都聽見了這句話,都朝徐肇望了過來。徐肇侷促極了,他想躲閃,這偌大殿堂空空蕩蕩他竟無處可以躲閃,他下意識又想找母親求助,母親卻不看他。
徐斂眉朝眾人笑了一下,道:「主君乏了,鴻賓,送他回去休息。」
鴻賓過來對徐肇婉言道:「主君,我們走吧。」
連鴻姨也叫他主君了麼?徐肇睜大了眼睛,好像自己被欺騙了一樣瞪著這些大人。
徐斂眉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帶他走。」
***
深夜,奉明殿那邊的宴樂聲仍未止息,傳到徐肇在上宮的寢房,就撞擊出詭異的迴響。
小小的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空蕩蕩的大床上,他想了很久阿公臨終前同他說的話。
他心裡是害怕極了,乃至於不敢回顧,那畫面卻又頻頻從深心底里翻攪出來擾得他不敢閉眼。阿公到底是說了什麼?好像是說……是說……要……一統天下?
阿公那時候咳了滿床的血,身子都佝僂起來,卻死死抓著徐肇的手不肯放開。他說:「不論你父親有沒有將你母親尋回來……你都必得要……繼承我徐國的王位……做我徐國的王!這天下……已到了一統的關頭,不是徐國就是齊國……我不容許你出分毫的差錯!」他的五指摳進了徐肇的手臂皮肉里,徐肇痛得大哭,他從來不知道向來和藹的阿公會有這樣執著到慘厲的一面,「我這一輩子……身為一國之君……卻受夠了有志不遂的苦楚……你要記住我的話,要帶著徐國……做這天下的霸主!」
阿公的雙目都眥裂了,那劍拔弩張的眼神底里卻全然是脆弱的哀求。他在求他,他在求他的外孫,正如他一直以來求著他的女兒,來替他完成他所不能完成的事業。沒有人知道他的痛苦,正如他也不會知道他的女兒和外孫的痛苦。
徐肇將臉埋進了膝蓋里,慢慢地,發出了一聲止不住的嗚咽。
不行……他還是害怕……他還是害怕啊!
「哼。」窗外忽然響起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我從未見過如此愛哭的男孩子。」
他驀地抬起頭,紅著眼睛嘶喊:「怎麼又是你!」他抓過身邊的瓷枕就丟到那聲音傳出的窗邊去,「你給我出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