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2023-09-25 14:58:23 作者: 古靈
    既然到「夜之風」視察了,自然不能厚此薄彼漏了「夜之水」,於是再下一個星期六,於修凡和方靜恩特地跑一趟北投,見過「夜之水」的經理和所有公關小姐們之後,夜晚住宿在附近的溫泉會館。

    一夜好眠,清晨兩人竟不約而同在青蔥山林的小徑中碰上,於是便一道漫步在林蔭間。

    「好清新的空氣。」

    「是啊!」

    「修。」

    「嗯?」

    「於爸爸沒再叫你理小平頭?」

    「有,但是……」於修凡苦笑。「除了爸爸,全家人都堅決反對,鄰居也來抗議,連我們家常去的那家理髮店也拒絕替我理小平頭,說我現在的髮型正適合我,為何還要換回小平頭?爸爸只好讓步了。」

    「引起公憤了?」方靜恩失笑,「不過,幸好!」她暗暗鬆了口氣。

    「媽媽還把我以前的衣服全轉給嘉凡了,」於修凡無奈地說。「因為我姊姊說我穿現在這種衣服比較合適。」

    「你姊姊也很有眼光嘛!」

    「因為她是女人吧!」

    「說得也是。」方靜恩同意的點點頭。「那麼,你打算繼續修博士學位嗎?」

    於修凡搖頭。「暫時沒那種計畫,媽媽說我身體搞壞了,命令我不准工作、不准念書,閒閒沒事休息一年後再說。」

    方靜恩大笑。

    「整天除了睡覺、看雜誌、看電視,我連書都不能看……」於修凡長嘆。「閒得快發瘋了,比在俱樂部工作還辛苦!」

    「那我找你出來你又不肯,連見我都不見!」

    「……」

    「修,」方靜恩停下腳步,同時也拉住於修凡。「你已經不是男公關了,過去的事不能放它過去嗎?」

    於修凡別開目光,不吭聲。

    「修……」她就知道,最麻煩的是他埋藏在心底深處的心結。「我愛你,你也愛我,為什麼一定要讓已經過去的事橫亘在我們之間呢?」

    「……」

    因為對他而言,那件事永遠也過去不了!

    「修……」

    「高秉岳有再找你嗎?」於修凡突然間,硬生生打斷她的話頭。

    方靜恩暗嘆。「沒有。」

    於修凡轉身繼續往前走。「我想他應該不會再去煩你了。」

    方靜恩只好也跟著前進。「不,他不會那麼容易放棄,八成是在想辦法。在某方面,我跟乾媽是一樣的,吃軟不吃硬,高秉岳了解這一點,也會利用這一點,只要他想到能夠讓我軟化的辦法,他就會來找我。」

    「……你會嗎?」

    「什麼?」

    「軟化。」

    「這輩子我只軟化過一次。」

    「對誰?」

    「你。」

    「……」

    於修凡又不說話了,默默地往前一直走,方靜恩也默默地跟在一旁,往前一直走。

    難道這終究是個無解的問題嗎?

    當方靜恩為了不知如何解開於修凡的心結而煩惱時,她不知道於修凡心中還有另一項隱憂──方媽媽,她又是如何看他的?

    就在心有疑慮的不安中,他的隱憂終於出現了。

    自從回家之後,除了休息之外,於媽媽不准於修凡做任何事,他因此養成無聊就到家裡附近的公園散步的習慣,特別是早餐過後和午覺醒來,他幾乎不出門走走就渾身不對勁。

    唉,媽媽不覺得他有點缺乏運動嗎?

    這日,甫入六月沒幾天,他早上散步剛回家不久,突然接到一通令人意外不已的電話,是方媽媽,她請他到飯店見她,還特別要求他不要讓方靜恩知道。

    果真如他所料嗎?

    「方媽媽?」以前他都是跟高秉岳一起叫方媽媽,現在,他還可以這麼叫嗎?

    「修……修凡?」方媽媽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真的很不一樣了!」

    於修凡不太自在的瞥向一旁,卻見一位銀髮老紳士盯住他目不轉睛的看。

    「我是小靜的繼父,叫我洛朗就好了。」老紳士主動伸出手來。

    「於修凡。」於修凡一邊伸手和對方相握,一邊疑惑對方怎會說中文。

    「二十年前我就會說中文了,因為亡妻也是中國人。」老紳士似乎能看出他的疑問,又主動作解釋。

    片刻後,三人分別落坐,方媽媽依然盯著他看,滿眼驚嘆。

    「現在才知道,你以前的小平頭真可怕!」

    「呃……」於修凡有點尷尬。「靜不知道方媽媽回台灣了嗎?」

    方媽媽靜了一下,目光移開。「不知道,我沒有告訴她。」

    於修凡淺淺一笑,「是嗎?」笑容泛著苦澀。

    方媽媽有點無措的朝老紳士瞥去,後者按按她的手以示鼓勵,而後起身走向迷你吧檯。

    「想喝什麼?」

    「開水就好,謝謝。」

    方媽媽不安的交握雙手,張了好幾次口就是說不出想要說的話,結果逃避似的隨便找了一個問題問出去,想再多一點時間鼓足勇氣,才說得出真正想說的話。

    「呃,你怎會愛上小靜的呢?」

    似乎沒料到方媽媽會問出這種問題,於修凡怔了一下,隨即垂下瞳眸,望著自己的手好一會兒。

    「我想方媽媽也很清楚,之前我的模樣一直是很老上的,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子願意多看我一眼,就算看我也是用輕視的目光,隨便瞥一下就移開,連男同學看我的眼神也帶著嘲笑意味,有時候甚至是同情的、可憐的。只有……」

    老紳士悄悄在他面前桌上放下一杯開水,他絲毫不覺,兀自往下述說。

    「靜不是,她不但不會輕視我,還會主動和我說話,而且她跟我說話時總是筆直的看著我,眼神是認真而非不屑,是坦誠而非虛應,她是和我說話,而不是和我的外表說話……」

    「看不起人的終會被看不起,嘲笑人的終會被嘲笑,千萬不要用外表來評定一個人的本質。」方媽媽喃喃道。「我總是這麼跟她說,要她牢牢記住。」

    於修凡用力點頭。「她的確記住了。」

    方媽媽欣慰的笑了一下。「然後呢?」

    「然後?」於修凡怔愣片刻,目光又垂落。「那年我大學畢業,系上舉辦畢業舞會,我卻找不到女孩子陪我參加,班代又不許我不參加,我只好一個人去,整個上半場舞會只有我一個人在角落裡呆呆的坐冷板凳,我很尷尬,但也無奈,想說要趕緊找機會溜走。沒想到……」

    他無意識地扶一下眼鏡。「當我正想逃走時,靜卻突然跑來硬拖我陪她跳舞,她就那樣丟下她的舞伴阿岳,整個下半場舞會只和我一個人跳舞。我知道她是在為我不平,雖然她連多看我一眼都沒有,只忙著用挑釁的眼神和周圍的目光對抗,氣勢洶洶的和那些嘲笑我的視線戰鬥,甚至還頻頻比中指……」

    他笑了一下,而後闔上雙眸,嘆息。

    「就在那晚,我愛上她了!」

    「原來如此。」方媽媽恍然大悟,旋又想起什麼似的圓睜兩眼。「啊,我想起來了,對對,我知道那件事,我知道!記得當時阿岳還住在我家,小靜陪他去參加畢業舞會,誰知回來後卻罵個不停,又是白目又是豬頭,我也聽不懂她到底在罵些什麼奇怪的詞,只知道她真的很生氣!不過……」

    方媽媽笑了笑。「她也在罵她自己。」

    「罵她自己?」於修凡訝異地問。「為什麼?」

    「因為她很氣你,」方媽媽很老實的說。「每次她誠心誠意想跟你打招呼聊幾句,你總是一副不屑跟她說話的樣子──她說的,後來她就發誓再也不跟你說話,除非你主動先跟她說話……」

    「我沒有!」頓一下。「我只是……不習慣女孩子直視我的目光。」

    「但當時她不知道啊!」方媽媽說。「所以她很生氣,她明明發誓不主動和你說話,可是舞會上她又忍不住火氣主動去找你跳舞,結果舞會一結束,你連謝都沒謝一聲就落跑了──她說的。」

    雙頰悄然泛起一陣紅,「當時我突然發現自己愛上她了,我……我被我自己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於修凡吶吶道。「所以……所以……」

    「就落跑了?」方媽媽調侃的說。

    「呃……」於修凡尷尬的別開臉。

    方媽媽不禁笑出聲來。「還有,她也一直在嘲笑自己,跳了半場舞,她居然還是沒看清楚你的模樣……」

    「因為她太忙了,」於修凡喃喃道。「不但忙著和四周的目光戰鬥,還忙著比中指,兩手輪流比……」

    「之後你又馬上落跑了!」

    「方媽媽。」於修凡更尷尬了。

    「小靜還說她本來想在舞會結東之後,直接問你為什麼不喜歡跟她說話的,可是……」方媽媽突然嘆了口氣。「阿岳也讓我很吃驚,我是看著他長大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

    她搖搖頭,又嘆息,這時,老紳士突然推推她,好像在提醒她什麼,她才回過神來,很不情願的再嘆氣,然後又不安的絞起雙手來,也不敢看於修凡。

    「呃,修凡,老實說,我真的很感激你對小靜所付出的一切,就連我,我現在的幸福也等於是間接得自於你,對這一切,我真的好感激、好感激,真的!可……可是……可是……」

    於修凡猛然闔上眼。「不用再說了,方媽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不用再說下去了!」

    「修凡,我……我很抱歉……」

    「不,該說抱歉的是我。」於修凡緩緩睜眼,苦澀的低喃,「不管我現在是否已脫離男公關的身份,那終究已是一個抹消不去的污點,更何況……」猛然起身,他腳步有些踉蹌的步向落地窗前。

    更何況他另外還有一個更污穢、更醜陋,永遠也洗刷不去的污點。

    「其實一開始我就很清楚,無論靜對我如何,我們都不應該在一起,所以她來找我,我就趕她走,但她不肯走,我真的有趕她,但她就是不肯定,我知道我應該對她狠心一點、無情一點,可是……可是……」

    他無奈的嘆息,「我捨不得呀!」單手扶上落地窗緣,他視若無睹的望著落地窗外。「所以我想……我想……只是片刻時間就夠了,不必擁有她,我只想要品嘗一下有她在身邊的滋味就夠了,而那真是……」

    雙眸再度徐徐闔上,他的表情十分奇異,仿佛在感受、在回味。

    「世上最美好、最甜蜜的滋味!雖然我極力控制自己,還是忍不住沉醉其中,有時候我真希望那是作夢,只要我夢不醒,我就可以永遠享有那一刻,那麼,我情願長睡不起。然而……」

    苦澀再度回到他臉上。

    「那終究不是夢。後來,我因為肝炎住院,我想那是來自於冥冥中的警告,警告我不可以忘記自己該做的事。於是,我又開始趕她,但是……但是……她就是不肯放手,於是我又縱容自己享有她在身邊的美好,明知太自私,我還是忍不住告訴自己,只要再多一點點時間就好了,不用太久,再一點點,只要再一點點……」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