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頁

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書房門上貼著,冰箱上貼著,樓梯上貼著,就連洗手間的牆壁上也貼著,想不記得都難。

    林雪飛來接的人,他現在對畫塵出奇的親熱,他說我要做舒意的腦殘粉,無論你什麼樣,我都喜歡。何熠風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在家看看電影、聽聽歌,天氣好,就出去散會步,儘量不出靜苑。等我回來,去醫院再做個透視,情況好,我們開車出去度周末。」都走到門口了,何熠風回過頭叮囑道,「你不准開車。」

    她想開也開不了,牧馬人到現在還沒取回來呢,4S店說有個配件要從國外郵寄過來。

    睡過午覺後,畫塵看了部文藝片,上了會網。何熠風不在,好像做什麼都沒意思,她想去趟超市應該沒問題吧!轉了一圈,把需要添置的日用品列了個清單。現在是兩個人了,什麼都要買兩份。超市收銀台旁邊有個報亭,畫塵想起許言說的大新聞,過去買了份《濱江日報》。頭條是講非法集資的,和榮發沒有關係。其他副刊也沒什麼,她把報紙送給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買了幾條魚,說回去墊著殺魚,就不會弄髒地了。

    超市外面好打車,計程車排著隊,一輛接一輛地挨著。畫塵牢記何熠風的話,不敢走快,手裡又提著東西,她慢慢往前挪。上車之後,掐著時間何熠風該到北京了,忙打了電話過去。

    「你在哪裡?」何熠風的聲音從手機里傳過來,威懾力依然很強。

    「散步中!」畫塵理直氣壯地撒著謊。

    「靜苑什麼時候搬到超市附近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超市?」

    何熠風不說話,畫塵吐吐舌:「待在家裡太悶了,就出來轉一會。現在我上車了,馬上到家。你可以查崗哦,打家裡的座機。」

    畫塵剛把手機放進包中,手機響了。她以為是何熠風,都沒看號,連忙接聽:「何夫子,濱江再小,計程車也是要走一會的……」氣息不太對。

    「是我,馬嵐。你還記得嗎?」

    畫塵老老實實地答:「記得呢!我已經從榮發辭職了。」

    「我聽邢程說了。你現在有空麼,我們一塊喝個下午茶。我在『覓』,知道這個地方嗎?」

    很久不來「覓」了,抬頭一看,掛在大門上方的那盞門燈,像雲中的月亮,說是光亮,不如說是襯托出周圍的暗。再往前走,一波一波的暗圍過來,都能覺出一種黏稠來。

    天已經這麼黑,到底是深秋。以前,她像是很喜歡這兒,如今,卻是有種說不出的討厭。也許,是因為那天看到秋琪和晟茂谷一起。畫塵沒見過晟茂谷對媽媽那般溫和過,他們在一起,不像夫妻,更像戰友,總是在談論著工作。她替媽媽感到悲哀。

    看到畫塵進來,同時站起的是兩個人。馬嵐一臉緊張,櫃檯後的秋琪則像見了鬼似的,「你……來幹什麼?」畫塵覺得她在竭力地抑制住全身的顫抖。

    「她是我請來的朋友,有什麼問題?」馬嵐目光炯炯地逼向秋琪的臉,她不再是怯生生的農村小姑娘。

    「沒有,只是很意外。畫塵有很久……不來了。」秋琪唇邊泛起微笑。那種笑像一顆怪異的藥丸,表面上是一層薄薄的溫婉的糖霜,一化就現出了裡面的驚恐、慌張,又濃又苦。

    「這樣啊!」馬嵐不滿意地「哦」了下,請畫塵坐下。「要喝點什麼?」

    「我馬上就走,你有什麼事,請直接講吧!」冷冷地斜睨了下吧檯,秋琪打翻了糖罐,幾個人在忙著收拾戰場,一團的亂。

    馬嵐嘆了口氣,轉過臉看向大門,目光有些飄忽,「你應該還沒聽說,明天早晨,這個消息就會傳遍濱江了。」

    畫塵做出了一個驚異的表情。

    「榮發新設的支行的行長昨晚死了,是自殺,因為一個客戶跑了,他剛從銀行貸了五百萬的款。本來邢程最多是負個領導的責任,現在這事一出,他怕是要被牽連了。」

    「任京?」

    馬嵐輕輕點頭。

    天啊!畫塵腦中浮出前幾天和任京見面的情景,他那麼意氣風發、神采奕奕,說房子,說結婚,怎麼看,他都是一個幸福而又快樂的男人。

    生命脆弱如紙!

    「我公公雖然是人行行長,可是我要是說太多了,我老公會懷疑我與邢程的關係。所以,我只能沉默。你讓你父母找我公公,拜託你,幫幫邢程吧,他這一路,不容易。不能就這麼毀了。」馬嵐握住畫塵的手。

    這就是真愛嗎,一邊守著自己的家庭,一邊念念不忘前男友。畫塵覺得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了。「邢程沒告訴你他的女朋友是誰的女兒?」

    「又沒結婚,算什麼數!只怕這時他已經被踢出局了,別皺眉頭,這是人之常情。」

    分寸掌握得真好!「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也沒辦法向我父母和他解釋。」

    「是麼?我以為你會看在和邢程是舊日同事的份上,幫他一把的。很不好意思讓你跑這麼遠。」馬嵐失望地低下眼帘,畫塵看到她的眼中涌滿了無助的淚水。

    暈沉沉地回到靜苑,在電梯裡,畫塵無聲地流下了眼淚,不知為誰。在屋內徘徊到深夜,她給晟茂谷打了通電話,「爸爸,我從沒求你做過事,這一次,請幫我個忙。」接著,她又給華楊打了電話,內容是一樣的。打完之後,她並沒有一絲輕鬆感,心依然沉甸甸的。

    天一亮,畫塵就忙著去報亭買報紙。頭版的整幅都是關於任京自殺的新聞特稿,執筆人是許言。可能之前聽說了客戶捲款逃跑,稿子還沒發,事情又生變,就改在今天發了。

    畫塵看得很專心,一個騎山地車的孩子鈴聲響了很久,她都沒聽到。當她察覺到有山地車衝過來時,下意識地閃躲,還是絆了下,整個人倒在地上。起身時,胸口一陣刺刺的疼,她咬牙忍著,過了會,好點了,她慢慢走回家。

    你看,跌倒可以爬起來,遲到的公交總會到站,天氣再壞,總能看到出太陽的時候,可是死去的人,想再見一面已無可能。

    保安叫住她,說有人在等她。

    畫塵怔怔地看過去,像看一個陌生人。邢程靜靜地站在保安室里,靜靜地凝視著她,濃密的短髮,烏黑的眼睛,未曾褪色的沉穩溫和。

    「一直都在外面看著,沒想過有一天會在裡面漫步。」邢程打量著名家設計的園林小區。

    「其實也就這樣,是不是?」夏日的繁茂蔥蘢,現在觸目一片枯黃。

    邢程回了一句很深奧的話,「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畫塵以為他今天來是想和她聊任京,畢竟她和任京在一間辦公室待過一年。「你無需自責,我想任京……他那樣,是糊塗了,想偏了。誰沒有犯錯的時候,又還沒有老,以後再慢慢來。」

    看著畫塵努力地安慰自己,邢程有些感動,又有些苦澀。總覺得她是溫室里長大的花,是不經人間風雨的。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找她,就是特別特別想見她,好像以後沒有了機會似的。當然,他不會像任京那樣做傻事,不是誰都有自殺的勇氣。此刻,他還是榮發的刑總。日後,他會是誰呢,還有沒有那份自信和坦然面對這張清麗的面容?

    他要用力看,要牢牢地把她印在腦海中。

    「從頭再來?他走之前,我也這樣勸慰他。」邢程吸了吸鼻子,他們已經走到了最里端的圍牆邊,再上幾級台階,便可看到長江。

    江水悠悠,秋月清冷。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邢程啞然失笑,「當時我說的時候,我也明白這話有多假。年輕不代表就有機會。有時候,就是這麼蹉跎了。不是你不努力,不是你不爭取,而是命中注定。像你生來就家境優裕,可能是不能明白的。」

    「你以為我們想要的一切就唾手可得?」難道癒合中的肋骨又裂開了,胸口像斷了一樣劇痛人心,畫塵皺起了眉頭。

    「也不見得,但至少機會大把,可以自由選擇。」

    畫塵抱著膝在台階上坐下,腰蜷曲著。「借用你剛才的一句話,那是你沒身處這個環境,所以你不知其中的滋味。我媽媽,從外表看,多鮮亮,多風光。可你知道她有多累麼,白天,要守公司,防止員工出錯,每個環節都要把好關。晚上,要守家,防止小三登堂入室,搶她老公,奪她家產。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這種日子叫幸福嗎?」

    「他們基礎不同,所以艱辛些。而你不會這樣辛苦的。像你在榮發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其他人可以嗎?」邢程不是憤懣,他是羨慕。如果他有女兒,也希望她有畫塵這樣的幸運。這大概又是一個不會實現的白日夢。

    畫塵仰起臉,看著他笑起來,笑得酸楚而嘲謔,「那是榮發從來沒把我當員工對待,我才可以這麼自由。任何事,都是付出才有回報,有時,付出還沒有回報。你說的,我是站著講話不腰疼,有房有車有龐大的家產,還在這無病呻吟。那些都是爸媽給的,我接受,是因為他們希望我過得安逸又快樂。滿足爸媽的願望,是為人子女的孝道。不懂這個社會為什麼要把我們這一代的人分成什麼官二代、富二代、貧二代,好像一下子就階級鮮明。父母給了我們生命,可是我們是獨立的個體,不是寄生在他們殼中的蟹。和別人比,我沒覺得我有多不同。其實,真正屬於我的只有何熠風。我們在一起,沒考慮過門當戶對,也沒有彼此承諾過對方五花馬、千金裘,良田千頃,廣廈萬間,高官厚爵。雖然他一直說,棄醫做電視策劃人,做現在的傳媒,都是為了他自己,他想做些令他快樂的事。我懂的,所謂快樂的事,就是我所喜歡的事。他想搶在我面前看遍世間的風景,然後帶著我,週遊世界,那樣,我會看得更多更遠,不會迷路、受累。他記得我喜歡的書、喜歡的歌、喜歡的食物。他會為了陪我,丟下忙碌的工作。他還會別彆扭扭地去買花,偷偷放在我門前……」

    畫塵的眼淚奪眶而出,可她臉上帶著笑,「這些和錢、家境又有什麼關係?無論做哪一行,他都是憑自己的能力,沒有靠過他父母的餘蔭。剛到地理頻道時,他只能給大家跑腿買盒飯,你能想像嗎?我沒有他那樣優秀,可是,如果上帝奪去晟華這塊土壤,我成了一株糙,他也不會覺得我就不是阮畫塵。愛,應該簡單如1+1,不會是三角函數,不會是微積分,不加輔助線,沒有未知數,答案是唯一的。相愛,就好!對不起,我有些語無倫次。」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