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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畫塵不接話,但臉上那種驚恐的表情慢慢退下了。她沒有給狗狗吃火腿腸,但是她也沒有逃跑,只是把何熠風的手攥得生疼。

    何熠風閉上眼睛。足夠了,不能再逼她,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其實,他隱隱地察覺,關於那件久遠的往事,畫塵是有點記憶的。不然就不會經常做噩夢。只是她記得不太清晰了,與秋琪走近,是她無意識地在尋找記憶。那天,從「覓」去美容院修頭髮,她似乎記起了什麼,才會突然說胸悶,臉色青白,拳頭攥著。所以從那以後,她不再去秋琪那裡了。她選擇默默地忍受,那是她太善良。她可以不顧忌秋琪,但是她不能讓晟茂谷太難堪。像他也讓她哭過,可是再見面,她仍然朝他盈盈笑著,小心翼翼地用殼包裹著自己,不說一句狠話。

    唉!何熠風不舍地轉過臉去吻吻畫塵的臉頰。

    午飯,兩個人吃了一品鍋。老母雞燉的湯底,裡面放進干肉皮、熏魚,還有蛋餃,把裡面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再加進粉絲和菠菜,連飯都免了。「從前,我奶奶每到過年時都會做一品鍋,現在很少吃到了,太複雜。這是過年的味道。」畫塵恢復了正常,又變得健談起來。

    回去時,經過籬笆牆,畫塵警覺地朝菜園裡看看。狗狗趴在地上午睡,聽到腳步聲,抬了下頭,搖搖尾巴,又趴下去繼續睡。何熠風看到她長長地吐了口氣,他笑了。

    畫塵扭頭看他,他扶扶眼鏡,沉吟了下「如果有一天,你媽媽遇到一個深愛著她的人,你願意看到她再婚嗎?」

    直到車開動了,何熠風才聽到畫塵輕輕「嗯」了聲。

    天空是灰色的,大地是灰色的,樹木是灰色的……一夜之間,邢程的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

    人生如列車,在你以為它會沿著軌道一直向前時,冷不丁,它轉彎了。

    吳用跑了,帶著到手的五百萬貸款跑了。任京在電話里都快哭出聲來,這是分理處的第一筆貸款業務,手續上又不太嚴謹。邢程沒有對誰說過,這筆業務也是他的心病,隱隱地有種不詳的預感,但他選擇忽視。因為吳用有翼翔在後面做背景。金融圈裡,有個詞叫「放水養魚」,這是收回不良貸款的一個良策。一個企業想發展,它就會注重信譽和企業形象。吳用的航空食品公司,有可觀的市場前景,雖然放寬了手續,違背了銀行家最起碼的審慎經營理念,但是高風險的客戶,往往有高收益。說來說去,這就是一場豪賭!

    電話又響了,邢程現在一聽到電話就心驚肉跳。還是任京,「刑總,剛剛和吳用原來公司所在的國稅局聯繫上了,他並不是清理資產另起爐灶,而是破產。現在所謂的航空食品公司徹頭徹尾是具空殼,所有的申報資料都是假的。從一開始,這就是個騙局。」

    邢程托著頭,跌坐在椅子上,「你不要慌,暫時也別對外聲張,我現在就去翼翔找印學文。」

    「如果……追不回貸款,怎麼辦呢?」對於銀行來說,五百萬是個小數字,可任京只是一個支行的小行長,像小塵粒,五百萬足夠把他砸得屍骨無存。

    邢程沒辦法回答,他讓小鄭送他去翼翔。印學文不在翼翔,說是心情不好,準備出國散心,人去了機場。車急忙掉頭往機場趕。趕上了,印學文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兩條腿擱在茶几上,垂頭喪氣,沒精打采。

    「三季度的報表不是給了麼,又找我幹嗎?」招呼也沒打,印學文就懶洋洋地斜過來一眼。

    邢程努力想讓自己鎮定,「印總,你對吳用這個人了解多少?」

    「你煩不煩,老問這個問題,難道你看上他女兒了?」

    「他有女兒?」

    「不知道。」印學文不耐煩地一揮手。

    「你不是說你們是朋友嗎」

    「笑話!我印學文在濱江是什麼身份,掃大街的看到我,都說是我的朋友,他們無非想沾我點光。我何必潑人家一臉水呢,朋友就朋友吧,又不會少塊肉。」

    邢程驚悚了:「你和他其實並不熟?他說要和翼翔合作航空食品的項目。」

    印學文冷笑,「天方夜譚吧,翼翔的航空食品一直是錫城一家公司提供的,那是我舅開的。自家人不照顧,跑去幫外人,腦袋給門夾了呀!咦,刑總,你臉色可不好,到底出什麼事了?」他慢慢坐了起來。

    邢程已經說不出話了,怪不得別人,要怪就怪自己。他太急功近利,以為吳用會是一個潛大的大客戶,主觀臆斷了很多事。其實從一開始,這件事就有許多漏洞的。「沒什麼,我走了。你要去哪?」

    「不知道,跟著飛機飛吧!刑總,你別太難過,所謂朋友呢,都是當面稱兄道弟,背後劫財又劫色。唉,總是你愛的人傷你最深。人心即是江湖啊!不過,你也沒意思,為什麼不給我透個信,你那個秘書就是晟小姐,不然,哪輪到何熠風捷足先登!」

    邢程苦笑,原來印學文在糾結這事。「祝你一路順風!我走了。」

    印學文這回客氣了,「祝你好運!」

    邢程不敢奢望有好運,只希望能平安無事就好。他腦子飛快運轉,吳用跑路,又沒資產抵押,捂是捂不住,報警是肯定的,能夠抓回來當然好,不能抓回來,行里提取的壞帳準備金會填上這個坑,可是責任總要有人背的。具體辦事的人是任京,他要受處分,開除都是有可能的,自己也要負領導責任。好不容易守來的春暖花開,轉眼,又成了殘花敗柳。邢程擼了把臉,苦笑出聲。

    小鄭從後視鏡里擔心地看看他,不敢出聲。進了市區,才問了聲:「刑總,我們去哪?」

    「去人民醫院支行。」

    支行的營業大廳里正常辦公,取款、存錢,業務很忙碌。任京辦公室的門關得嚴嚴的,邢程敲了好一會,才聽到裡面有腳步聲。他像是生了一場大病,眼窩都陷進去了。

    「不好意思,只有白開水。」他給邢程倒了杯水。

    邢程簡單說了下情況,寬慰了幾句,努力把後果說得很輕,「沒關係,最多還回行里做特助,這次就當是一次人生歷練。」

    「多謝刑總。」任京笑得很淒楚。

    「哪個人不是經歷了很多挫折才成熟的!」邢程嘆氣,這話聽著多虛偽呀!

    「能夠進榮發工作,我一直覺得很滿足。劉歡給下崗工人唱過一首歌,叫《從頭再來》。只是從頭再來,也沒什麼的。刑總,一塊去吃晚飯吧!我都兩頓沒吃了。」

    邢程點頭。兩個人去了個小飯館,叫了瓶酒。說是吃飯,其實很像兩個走夜路的人在互相壯膽。任京說他明年正月初六準備結婚,找人算過了,那個日子特別好。那時,房子該裝修好了。女友要去上海拍婚紗,大小相冊五套,全部塞滿。酒席是六十桌,只要認識的人都拉過來吃飯。「刑總,你可得給我個大紅包。」任京突然又像想起來了,「不如我倆一塊舉行婚禮吧!」

    邢程淡淡一笑:「我們還在相處著,暫時沒到那一步。」

    「你們應該比我們快,都訂婚了。你要緊緊抓住沉小姐,她是一張好牌,關鍵時刻,能幫你一把。」

    「你是這樣看的?」這酒怎麼了,一點也不辣,喝著很苦。

    「刑總寂寞這麼多年,不就一直在等這張牌麼?所以我對阮秘書說,你別抱什麼希望,刑總等的那個人肯定不是你。嘿嘿,那小姑娘貌似喜歡你。」

    邢程張大嘴巴,半張臉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甩了個大耳光。他以為他掩飾得很好,原來自己的那點心思早就落入別人眼中。

    任京喝高了,起身時,沒站好,頭撞上了牆,立刻腫了個大包。還是邢程把他送回了公寓,他女朋友不在,說是參加同學聚會去了。邢程看著任京上了床,小鄭要送他回行里,他擺擺手,讓小鄭先走,他打了車去靜苑。

    「就這樣待著,不走?」司機師傅不太確定地問了又問。

    「嗯,我包車。你把車燈熄了。」邢程搖下車窗。

    時間是晚上九點多鐘,四周安靜下來了,越來越靜,白天活躍的許多東西越來越沉下去,屬於夜的一些漸漸浮上來。被噪音折磨得遲鈍的聽力慢慢復甦,遠遠的一聲輕笑,像浪花衝擊著他的耳膜。

    他抬頭看空中的月亮,那麼明淨,那麼清冷,帶著無始無終的一種柔情。

    與月同行的人,是何熠風與畫塵,手牽著手。畫塵想走快幾步,何熠風拉住她,說肋骨還沒癒合好,動作幅度不能大。畫塵嬌嗔,這句話,你一天念叨N回,名副其實的迂夫子。因為你健忘。我真的健忘,怎麼還會記得你?你記得我麼,我在看你,你在看別人。人家個子高呀!你視力有那麼差,到底誰更高?畫塵像是受到了懲罰,何熠風應該用唇堵住了她的嘴。

    他們是在人行道上走,兩邊的樹長勢茂密,邢程看不清,他只是在想像。想不到那麼器宇不凡的何熠風也會說這些沒營養的話,可是,聽著很悅耳,只感覺與他一路之隔的他們,甜蜜得令他嫉妒。他還有嫉妒的資格麼?

    再次出現在他視線中的他們,不是手牽手,而是何熠風攬著畫塵的腰,兩個人的音量都放低了,頭挨著頭,過一會,聽到畫塵「咯咯」地笑出聲。他們慢慢地走近了靜苑。

    過去種種皆是天大的嘲諷。邢程現在才明白,曾經,畫塵有多么小心翼翼地呵護過他的自尊心。住在憩園的人其實是何熠風,畫塵一直住在靜苑。似乎,他與夢想只有一步之遙,轉眼間,已是咫尺天涯。

    這一晚,邢程沒去沉思那裡。是心累,他想一個人待著。還有,不知道沉思聽說了榮發的事,會是什麼反應。說實話,他覺得自己在逃避,他怕看到沉思露出不滿意的表情。

    借著幾分醉意,連澡都沒洗,就那麼睡了。隔日起床,他臉色青白,眼瞼浮腫。鬍子刮到一半,客廳里的手機叫魂似的響起。手一歪,下巴上一道血口子,他懊惱地罵了聲,丟下刮鬍刀,去接電話。

    「刑總,你快下來,任……任行長他死了。」保安的聲音抖得不成調。

    「你說什麼?」

    「昨天半夜,任行長過來,說上去找點資料,還和我們打了聲招呼。早晨,清潔工打掃時,發現他待在會議室里,人已經硬了。地上有個安眠藥的瓶子。」

    何熠風去北京了,畫塵要去送機。他一個眼神把她瞪回,「我叮囑你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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