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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我在目測床的寬度,夠不夠擠下兩個人。」
「不夠的。」畫塵答得飛快。
「沒試過就不能下定論。」他把頂燈熄了,只留了盞小壁燈。
「夫子……醫生說我肋骨還沒長好,要靜靜地休養一段時間,你別亂來啊。」畫塵弱弱地說道,其實只是象徵性地抗拒著。好害羞!
他氣得彈了下她的額頭,「你限制級的電影看多了吧,兩個人躺床上就一定要有個什麼?」
「那你就躺在你的床上呀!」
「我想抱抱你。」特別想!
這樣暗啞的音量、深邃的眼神,畫塵一下就被催眠了。病床實在太窄,兩個人要緊緊貼在一起才勉強躺得下來。肌膚與肌膚的碰觸是那麼神奇、微妙,勝過了一切語言。畫塵聽見了自己體內發出的,充滿疼痛的微弱爆破音。房間裡籠罩著蜂蜜色的燈光,一團一團隨著空氣凝結在頭頂。
過了一會,背上開始癢蘇蘇地發麻,何熠風的指尖從病號服下伸進去,無意識地滑動。隨著他指尖的移動,那細細一線蘇麻像過電一樣,似連著全身的經脈,讓她的腳趾都蜷縮起來。
「如果周浩之不邀請你來鳴盛,你要等多久才來找我?」畫塵命令自己趕快想些別的事,不然她的身子就要著火了。而且這個問題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
「等我把全世界都走遍了。」
畫塵扁扁嘴,怎麼聽著這麼文藝?「然後回來帶我週遊世界?」
「是的,那時有足夠的經驗,足夠的精力,足夠的經濟實力,你想去哪就去哪,累了就找個小鎮住下。」
「那你還回來早了?」世界是那麼浩大,讓足跡遍布每一個角落,談何容易?
「剛剛好!」
又過了一會,畫塵說道,「我翻個身。」
床太小,畫塵的幅度又不能大,何熠風得坐起來,畫塵才翻了過來。沒有誰主動,兩個人自然地吻在了一處,然後又理智地分開。畫塵還是個病人。「如果……我高中就結婚,孩子大概都有一個班了!」
以前,她說這樣的話,他會狠狠地訓斥她一番,反正畫塵臉皮厚,左耳朵聽,右耳多出,想說瘋話還是會說,只聽得他嘆了一聲:「對不起!」
畫塵埋在他的頸間,呵呵直樂。
他輕拍著畫塵的背,畫塵睡著了。
去年的聖誕節,他在鳴盛與畫塵不期而遇。畫塵笑著說,自己被一個男人傷害了,在狗狗面前,他把她一把推開。林雪飛在笑,許言也在笑,他噴了她一臉的茶,他們三人都覺得她在說笑話,其實那是一句很悲傷的大實話。她總是和他鬧,老公老公地喊著,突然撲向他,電梯裡能有多大,他避不了,只好接著。那是一個青春的、清新的,已經有著女人雛形的身體,又是他喜歡的小女生,身體不受控制地起了反應,他幾乎是暴戾的甩開了畫塵,才讓她覺得他是討厭她的,所以她離他而去。
他是真不知道她幼時的創傷,不然,即使把臉丟光光,尊嚴掃地,他也會將她抱得緊緊的。
華楊說,她在最短時間內趕到小鎮醫院,晟茂谷和警察比她晚了兩個小時。那個民工向她描述狗狗時,她大致猜出了是誰。晟茂谷在深圳戀上了一個藝術學院的女學生,她一直不知道。回到濱江後,因為畫塵總是嚷嚷著想要只小狗,她去逛了下動物市場。有家專門賣寵物狗的老闆和她認識,奇怪地問她怎麼又來了,前幾天晟茂谷特地請他從外地搞了條阿拉斯加雪橇犬,送給她做生日禮物。她當時手足冰涼,她的生日在冬天,而那時是春天。她笑笑,說來買點狗糧。她開始跟蹤晟茂谷,可是她真的找不出一絲端倪。就在這樣的忐忑中,她出國考察。她想,一切都等她回國了再說。沒想到,畫塵出事了。
她給了民工一大筆錢,謝謝他救了畫塵,也請他向警察說明情況時,不要多提狗狗的事,就說沒看清楚。她的理由是,怕警察找畫塵確定,那樣孩子又受一次刺激。理由很牽強,但民工接受了。案子成了懸案,晟茂谷發誓要揪出兇手,她說何必呢,孩子回來就好,以後多積德,各方面檢點自己,別結怨,不然,報應就落到孩子身上。看著她,晟茂谷呆若木雞。
在北京替畫塵看病時,華楊悄悄找了位私家偵探。一周後,一切就有了結果。濱江擁有阿拉斯加雪橇犬的人並不多,這樣的狗狗,都會按時到獸醫院打疫苗。她叫秋琪,在濱江市歌舞團工作,三年前從深圳來到濱江。她正在參加春節晚會的甄選,每天都在瘋狂排練中。順藤摸瓜,一切都清楚了。她渴望愛情可以結果,而晟茂谷做不到,因為離婚對畫塵不好。於是,秋琪把一腔憤怒轉移到畫塵身上。她想方設法在上學的路上擄走了畫塵,在一個雨夜把她送去了僻遠的養蟹房。這些,應該是之前就做過大量的準備工作。防止畫塵叫喊,防止畫塵逃跑,又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她把忠心的阿拉斯加雪橇犬留下,讓它看護畫塵。她可能還沒想好怎樣處置畫塵,或許交給人販子,或許讓她慢慢餓死。畫塵還那么小,狗狗那麼大,食物又那麼少,恐懼在無形中膨脹到巨大。為了保護自己,畫塵儘量只喝水,不吃東西。她怕有一天沒了食物,狗狗就會吃她。小屋有扇窗,但是很高,畫塵唯一的快樂就是墊著凳子,趴在窗戶上朝外看,在孩子的眼裡,幾百畝的蟹塘太大了,仿佛一望無際,但是可以看到天空,看到野糙在風中搖曳,那是美麗的風景。有一天,畫塵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下來,頭上撕裂了一條大口子,鮮血迸流。狗狗嗚嗚地叫著,圍著她打轉,眼睛血紅血紅的。畫塵哭著說道,走開……走開……不要靠近我。幸好,民工及時趕到了。
何熠風認識秋琪的,她和他都住在憩園,畫塵還經常去她那練瑜伽,喝咖啡。為什麼?他不能接受華楊的無所事事。這樣無恥的行徑,足以讓秋琪死一千次一萬次。
我也想將她一刀剁了才解恨,可是,一旦將她捉捕歸案,勢必會牽連到晟茂谷。對於渴望上市的晟華,那是滅頂的醜聞。還有,畫塵已經那樣了,如果再失去爸爸,待在一個殘缺的家庭里,她還能健康地長大嗎?真那樣做,那個女人就贏了。所以,就讓所有的痛讓我一個人來承受吧!
何熠風一拳砸在餐桌上,他咽不下這口濁氣。
人在做,天在看,報應遲早要來的。那個女人在甄選中摔碎了盆骨,不能再跳舞,也不能再生孩子。茂谷和她分手了,畫塵是她的血脈,感情上,親情戰勝了愛情。那條狗,失蹤了。後來在一個河邊,被人發現了屍體,撿回家,叫上朋友,做了狗肉火鍋,幾個人都喝醉了。
眼前的燈光暗了一下,然後是死一般的寂靜。
何熠風屏住呼吸,脈搏跳動得很急,他好像漏掉了什麼?
華楊微微一笑,殺人要償命,衝動要付出代價,所以忍一時之氣,終會守得海闊天空。
何熠風似乎明白了,他承認,他是自負又驕傲的,此刻,他由衷地佩服眼前這位秀婉的婦人,她的大智慧,大氣度,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畫塵現在和她走得很近,你不介意麼?
她應該沒讓畫塵看過她的臉,但畫塵聽過她的聲音。遇到她,是巧合。畫塵對她有熟悉感,而她對畫塵有恐懼感。其實畫塵不管是刻意還是無意,都不太記得那件事了。她怕畫塵認出她,又心存僥倖,想看畫塵的反應,就這麼煎熬地過著每一天。別看畫塵好相處,其實她和誰都不親近的,除了你。
何熠風在心裡說,阿姨你不知道,還有個人叫邢程。邢程不像他清冷,身上有種溫和的家庭氣息。在畫塵的心中,她是多麼盼著有一個暖暖的大家庭,父母恩愛,兄妹親近,每天圍著一張大桌子吃飯,邊吃邊說著家常。這些邢程似乎符合條件,畫塵被他吸引,不奇怪。但那不是愛。他還有一點想不明白,這麼多年都忍了,華楊為什麼還要和晟茂谷離婚,豈不是便宜了秋琪?
華楊看出了他的疑惑,嘆了口氣。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寬容,其實,我從來沒有原諒過他。我那麼做,只是為大局考慮。畫塵已經長大,她會有愛人,會有自己的家,我想好好地疼自己。至於那個女人,在她做出那樣的事之後,她已經和他沒有可能了,無論他們的愛情有多偉大。當時的證據我還留著,她只是我養在籠子裡的一隻鳥,不僅命運,就連生命都在我掌心間。而且晟華的將來,離婚前,我都安排好了。晟茂谷再娶,或生子,都只是給畫塵打工的。
那些只會給畫塵帶來壓力和一些麻煩,畫塵不需要。
誰讓她是晟茂谷和華楊的女兒,有些壓力是必需的。不過,沒人逼她。她仍會像從前一樣自由自在。你別質疑,晟茂谷愛她和我是一樣的。對了,還有件事,請你委婉地轉告畫塵,我實在不好意思當面對她說,我……可能會再婚。華楊的臉上露出像少女般的羞赧。那個人,你也認識。
周董?何熠風脫口而出。
是的,他一直都是我敬慕的。能夠被他喜歡,我很幸運。和他一起,不會擔心年紀的大小,不會擔心變胖或變瘦,不會擔心是健康還是殘疾,不會擔心是貧窮還是富裕。他就在那裡,永遠不走,除非上天奪走了他的生命。
就這樣散了,何熠風凝視著華楊遠去的背影。這麼多年,這麼辛苦,她的背還挺得這麼直。
還是去了趟「覓」,就想看看秋琪。他從沒仔細看過她,原來她那麼老了,不管如何修飾。看著畫塵,她夜裡睡得安穩嗎?何熠風心抽搐得生疼。
懷裡的畫塵不安分地想踢掉身上的被子,他按住。指尖穿過髮絲,摸到那條長長的傷疤。「寶貝,我愛你!」這是情不自禁的自語,這是情到深處的傾訴,這是融入骨髓的感觸。手心貼在她胸口,心臟的跳動一下接一下,仿佛和他在同一個頻率。他的眼皮慢慢落下來,抱著她睡熟了。
似乎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美的秋景。經過了春夏醞釀的香氣瀰漫,戀人們從狹窄的建築物里,雙雙對對走了出來,牽著手微笑地在林蔭道上散步。公園裡,練習長笛的孩子把一首曲子吹得漫漫無際。摘下頭髮上的一片落葉,眯起眼,灰塵不慎吹入了眼中。就在什麼也看不見的一剎那,心裡卻出現了一片空明,微涼的、纖塵不染的空明。好像歷盡艱辛,又好像只是剛剛開始,宛若新生。
「祝賀出院!」畫塵的眼前多了一枝紅玫瑰。
「醫院裡現在連花都賣了?」歡喜地接過,低頭嗅嗅花香,好像還有露水的味道。一抬眼,看見何熠風臉黑黑地站著。畫塵眨巴眨巴著眼睛,「剛剛看你手裡什麼也沒有,去辦了下住院手續,突然多出一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