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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結帳時,畫塵冒了一句:「我們AA制吧!」

    何熠風臉黑得像包公,畫塵懦懦地解釋:「我已經成年很久了,不能一直敲詐何老師。」

    筆直地坐著,規規矩矩地說話,淺淺地笑,喝個飲料都各付各的錢,這樣子落在任何人眼裡,都不會有誤會。一時的氣語,畫塵竟這麼入心。何熠風悔得腸子都青了。「一會兒回市區,你是不是也要給我車費?」他不是氣畫塵,她是和自己槓上了。

    畫塵低下頭,她的笑容已退潮。

    輝騰到達靜苑門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何熠風專注地開車,畫塵貪婪地看著夜色。走的時候,糙還沒綠,花還沒開。現在,樹葉開始泛黃了。

    「我錯過了濱江的春和夏。」畫塵解開安全帶,從副駕駛座下來。「錯過季節,明年還能彌補。有些人,錯過了,就是一生。」

    畫塵捂住嘴,壞了,怎麼一不留神把心裡的話也給說了。這聽在何熠風的耳中,會不會有歧義?

    何熠風倒是沒有多想,從後備箱裡拿下行李,推推眼鏡,「我就不送你進去了,靜苑的保安現在視我為恐怖分子。」

    「嗯?」

    「三月的時候,我在這門口差點和他們打起來。」何熠風傾傾嘴角。

    畫塵眼睛瞪得溜圓。

    「我找不到你了,有些害怕。這種情緒會讓人特別敏感、焦躁,像導火索,沾火就著。再見!」

    這句話在畫塵腦中盤旋了三天,她還是不太理解。他們曾經七年沒有聯繫,也沒見他害怕。而這次走,她並沒有和他斷絕聯繫,找她也非常容易。

    鐘點工已經把家裡打掃過了,屋子也通過風,有股陽光的味道。外面的花園,園藝工照料得很好。那顆生了蟲的樹,重新煥發了生飢,枝葉長得很茂盛。只是頂端有一根樹枝上的葉子泛著紅色,像是變種了。桂花開了,打開門,花香隨江風吹進來,香氣濃得角角落落都塞滿了。華楊說桂花樹是糙樹,扔哪塊泥土裡都能成活,不值得這麼費心侍候。畫塵堅持種一棵,還有jú花。秋天最美不過是被霜染紅的楓葉,可是,看著在秋風裡開得燦爛的花束,不更覺得生命是如此的美妙?

    晚上在燈下整理行李,順便把書櫃也順了順。整理到何熠風送的CD架時,看到裡面有一盤也是講中東的。畫塵抽出來,將碟片放進播放機,熟悉的景象重現了。隨著影片,畫塵像是又重遊了一次中東。在介紹東非大裂谷那段,竟然有何熠風的出鏡。磨白的格子襯衫,藍色牛仔褲,背個登山包風塵僕僕。他對著鏡頭,說:「當飛機越過浩瀚的印度洋,進人東非大陸的赤道上空時,從機窗鄉下俯視,地面上有一條碩大無比的刀痕呈現在眼前,頓時就讓人產生一種驚異而神奇的感覺,這就是著名的東非大裂谷。

    與他同行的人感嘆道:「景色真是壯觀。何醫生,你在實驗室取得一項新突破與站在這裡,哪種讓你更快樂?」

    「這不僅僅是快樂,也是生命中的站點。」

    「哈哈,下一個站點,何醫生想去哪裡?」

    「沙漠。」

    「為什麼一定是沙漠?」

    「想先去看看,然後,放在心裡。」何熠風一笑,那抹笑,很短暫,可是看著特別特別的溫柔。

    畫塵站起來,晃晃悠悠地去了花園,秋風宜人,她抱緊雙臂,默默站著。這座城市正陷入午夜前的微妙沉寂中,一顆流星划過夜空,轉瞬即逝。

    她喜歡沙漠,是緣於台灣作家三毛的書。三毛在書里描繪過撒哈拉沙漠的美景,還有她的愛情故事。在她去沙漠前,荷西,一個比她小六歲的男人,辭去了工作,獨自去了沙漠,找了份工作,在小鎮上找了所房子,等著三毛的到來。他告訴三毛,他看不出沙漠有多美,但是她喜歡。他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給她一個家,讓她不再流浪。

    很小的時候,畫塵就想去看一眼沙漠,看看三毛和荷西生活過的小鎮。如果可以,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去。十六歲的她,浮現在腦海里的第一個人,就是何熠風。

    他真的去過沙漠,去過東非大裂谷,不止這些,她向他描繪過的風景。他都去過。這應該不是責任。不是責任,又是什麼呢,他是那麼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畫塵的大腦出現了一片空白,白得卻不徹底,像是上世紀電影工業不太發達時的

    黑白電影的結尾部分,有幾個芝麻點在飛來飛去,看是看見了,卻一個也抓不住。

    華楊被畫塵的膚色和發質氣得雷霆大怒,「你看看你和流水線上的農民工還有什麼區別,做什麼事都該有個度,你是不是想我對你禁足?」

    「媽媽你戴有色眼鏡,農民工怎麼了,人家在家都住大院子,城裡有幾個人住得起?」

    「我們現在是在討論城鄉差別麼?阮畫塵,我現在時間多的是,不行,咱們就耗著,看誰的耐力強。」

    畫塵舉手投降:「華女士,我配合。你讓我幹什麼就幹什麼。」

    晟華百貨的二十樓就是SPA會所,員工一律在泰國培訓過,很一專業。華楊把畫塵送到晟華的門口。「我看著你進去。」

    「這兒不也是媽媽的地盤嗎?」畫塵笑道。

    華楊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出來,怎麼能隨便軟弱呢?」

    「爸爸他……」畫塵覺得詞窮。

    華楊笑:「我和你爸之間的關係就像是一面平靜的海,其實裡面早已經是里氏十級以上的地震。再過下去,遲早有一天會兩敗俱傷。你別好奇,舊事我懶得再提。」

    畫塵獨自坐電梯上去。她有會所最高規格的VIP卡,自然,得到的服務也是最好的。髮型師把乾枯的發尾剪掉了,一根根頭髮地呵護,動作是那麼輕巧熟練,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也絕不會扯下你一根頭髮或者讓半濕的頭髮弄得臉上癢兮兮的,更不會讓熱風燙著你,一切都剛剛好,剛剛符合你的需要。泡了個花瓣澡後,按摩師過來給畫塵按摩。雅致而又幽靜的和室,寧神、安眠的檀香,印度的梵樂,畫塵覺得自己的背鬆了下來,漸漸變熱,變柔軟,開始融化,然後是整個身體都成了一汪水。按摩師的手指像一顆顆石子,激起一圈圈又痛又蘇又快意的漣漪。

    畫塵睡著了,醒來後,發覺都是晚餐時刻了。懶懶的,不想多跑,去了晟華餐廳吃港式點心。

    服務生剛給她布置好碗筷,肩膀上輕徑落下一隻手掌,她回過頭,笑了。「嗨,任行長,好久不見。」

    任京一身筆挺的商務正裝,手裡拎著公文包,頭髮一律朝後梳,露出寬闊的額頭。面相書上說,有這樣額頭的人都很聰明。「有點不一樣。」任京捏著下巴,像顯微鏡似的觀察著畫塵。

    「不必那麼委婉,直接說我黑了、丑了。」

    任京搖頭,「黑是黑了,但不醜。像是多了些味道,耐人尋味的味道。」

    「是麼?」

    兩個人對視大笑。

    「你來這裡是?」畫塵問。

    「客戶請客,哦,一會邢總也過來。晟華餐廳晚上也供應港式茶點?」任京看著桌上擺放得像幾朵蓮花似的點心,訝然地問。

    畫塵一愣。

    「我以為只有西餐,哈,以後可以帶女朋友過來吃。她總是嚷著要減肥,不肯吃這不肯吃那,這個,她應該挑不出什麼刺來了吧!」

    「上海那位?」

    任京笑著點頭,「我們和好了,她來濱江陪我。我們準備買房,一裝修好,就結婚。我們想出國度蜜月,你有什麼好建議?」

    畫塵由衷地替任京高興,這般辛苦,終於一一有了的回報。

    「邢總來了。」任京朝大門的方向舉了下手。

    邢程仍是那麼低調,幸好他氣質沉穩、身材高大,就算是榮發的工作服,他也能穿出與眾不同的味道來。「小阮?」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會不會是夢中的情境變成了真的?

    「邢總好!」畫塵笑著打招呼。

    「吳董,你和任行先進去喝杯茶,我和小阮說幾句話就來。」邢程對身邊的矮胖男人說道,「小阮以前也是我們榮發的員工。」

    矮胖男人連連「哦」了幾聲,暖昧地打量著畫塵:「邢總是對誰記性都這麼好,還是只記得這位小姐?」

    「吳董說笑啦,小阮還是小孩子呢!」邢程笑著回答,眼底卻一片冰冷。

    任京識趣,拖了矮胖男人就走。

    邢程眼眨都不眨地看著畫塵,該說什麼好呢?好久不見,不,太客套。你好嗎,不,太生硬。我訂婚幾個月了,不,太炫耀。現在在哪裡工作,不,太普通。要不要告訴她,她走後的這幾個月,每一天經過秘書室,他都會在那站一會,默默地咽下心頭撕裂的疼痛。因為疼,才時刻提醒他,他曾經放棄了世間最美麗的情感,他要更加的清醒、理智。

    他想起來的路上在收音機里聽到的一首詩。他不是文藝青年,沒那個條件,也沒那個心思。可是那首詩聽得他的心一抽一抽的。

    我想握著你的手

    在一條走不完的路上

    不是占有

    是暫有

    「點心冷了。」唉,這個話題像時候同,進退都不是海闊天空。

    「沒關係,我多喝一點熱茶。」好奇怪,對刑程的情愫一理清,從前那種迷戀立刻蕩然無存,脈搏跳得四平八穩。「你妹妹他們都還好吧?」畫塵仍記得那個講說直率的女子。

    畫塵摸摸臉,「我媽媽也這麼說。」

    「你就一個人?」邢程突然發現。

    「吃個晚飯要多少個人,我又不談業務。」

    也是。她還沒找新工作?不過,真是奢侈,一個人的晚餐都跑來晟華餐廳……邢程苦澀地阻止自己再往下想,都到了這個地步,他還在拼命地思從畫塵身上找出不是來,難道他對她還抱著希望?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已經訂婚了,一旦錯過沉思這樣的女子,他此生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我過去了。」他幾乎是急匆匆地轉身,像是怕畫塵窺探到他的內心。推開包間的門時,他猶豫了下,悄悄回過頭。

    畫塵不在了。

    點心已經徹底冷掉了,筷子戳上去硬邦邦的,畫塵沒了胃口,不如去超市吃點別的。上了計程車,說出口的地址卻是憩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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