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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午休時,兩位特助去餐廳了,畫塵沒什麼胃口,把抽屜拉開,看看有沒有什麼遺漏的東西沒整理。桌上的座機響了,她拿起電話。

    「小阮,我有份文件忘在辦公室了,應該就在桌上,你能儘快給我送來嗎?」

    邢程?畫塵愣住了,她用力咬了下唇,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我……用順豐快遞給你寄去。你的地址是?」

    「航班延誤了,我人還在機場。」

    「那……」

    「麻煩了。我在國際航站樓。」邢程的語氣很急促。

    其他心情擱置在一邊,公事要緊。畫塵不讓自己多想,急忙去邢程辦公室,桌上果真有個文件袋。

    國際航站樓剛剛開通,地面、牆壁亮得刺眼。航班還不太多,旅客很少,到處都像是空蕩蕩的,畫塵找了很久,一轉身,邢程站在一棵盆栽的巴西喬木旁,休閒裝扮,臂彎上搭著件大衣,手裡拎著一隻小型行李箱。

    「你在這裡呀!」畫塵長長地吁了口氣。

    「路上還好吧?」J程接過文件袋。

    「挺順利的。」不好立刻掉頭就走,總受寒暄兩句,畫塵看看頭頂上方的電子顯示屏, 「什麼時候能辦理登機手續?」

    「半小時後。」

    「那你快去排隊。」她也該走了。

    「航班從北京過來的,中途停靠,沒幾個客人。」

    「哦,北京那邊天氣不好?」

    「大霧。」

    畫塵努力笑了下,「一路平安。」再待下去,就會難堪。

    「小阮!」邢程突然抓住她的胳臂,他的眼中浮起濃得化不開的悲傷,「跟我一塊去廈門。」

    啊?

    「廈門現在非常暖和,遊人也不多。去吧!」

    魯迅曾在廈門大學執教,他對廈門有如此印象:此地初見雖然像有趣,而其實卻很單凋,永是這樣的山,這樣的海。便是天氣。也永是這樣暖和,樹和花糙,也永是這樣開著,綠著。

    「謝謝,一下子太暖不適應的,我喜歡慢慢等四季的變化。」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有這樣的念頭,不過,畫塵已經沒興趣知道了。她甚至覺得齷齪,廈門與郊區的度假村,以濱江為圓點,不過是一個半徑短,一個半徑長。

    廣播裡開始播放去廈門的旅客辦理登機手續的通知,畫塵抽回手臂,邢程不松,她抬起眼,看到邢程的眼眶濕了。「一個人的生命不管多麼卑微,他也會暗暗奢望自己可以抬頭挺胸,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管,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僅有一次。」

    這樣撕裂的語氣,這樣痛楚的表情,這樣令人心疼的話語,這個人是她所認識的邢程嗎?他好像有好多張面具,但哪張是他的真面目?畫塵像被催眠了。當她醒悟過來,已經走在廊橋上,手裡握著登機卡。

    邢程站在她的身後,她想後悔,也好像沒有退路了。

    艙門緩緩關閉,飛機慢慢向跑道滑行。天空上的雲很多,空姐說有可能會遇到氣流,會有顛簸,請大家把安全帶系好。

    印學文站在玻璃幕牆前,眯著眼眺望,飛機很快就被雲層遮住了。他的嘴角盪起一絲微笑。這是國際航站樓今天接待的第三個航班,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看來,很快航站樓就可以正式運行了。他哼著歌晃晃悠悠地回辦公室,裡面多了個不速之客,正翻著他柜子里的咖啡豆。

    「林秘書,盜亦有道,你這是行的哪門子道?」

    林雪飛握了把咖啡豆放在鼻子上聞了聞,「陽光大道。印總,這豆子不錯。分我一點。」

    「不分。」印學文蹺著兩腿,躺在沙發上,「何熠風呢?「

    「他沒來。」林雪飛自己找了一個大信封,強行倒了一半咖啡豆,「我來接個人。」

    印學文斜眼看他光明正大地把袋子揣進包中,「什麼人?」

    「美人!」

    印學文來勁了,「你真會投其所好,我最喜歡美人了,走,我陪你。從什麼地方過來的?」

    「紐約。」

    「啊,你的舊相好?」

    林雪飛給了他一拳,「你快別這樣說,何總會生氣的。」

    印學文瞪大眼,「難道是……熠風的?」

    林雪飛神秘兮兮地一笑,「我可什麼都沒說呀!」

    「哎呀,那一定得見見,熠風的品位可不低。今天好像乾的全是私活,剛剛送走了榮發的邢總和他秘書,現在幫著熠風去接人。」印學文自言自語道。

    「邢程和阮畫塵?」林雪飛問道。

    「嗯,兩個人像,心神不定似的,特別是那個秘書,簡真是在神遊,我就站在候機口旁邊,他們都沒看見。」

    畫塵覺得邢程像在舉行某個神聖的儀式。會議只有半天,一結束,他們就搬去鼓浪嶼住,找了一所民居,白色的院牆,兩層紅色的小樓,窗台上掛著開著小白花的藤蘿。院牆外,是斜斜的小徑,路邊長著高大的鳳凰樹和雞蛋花樹。不遠處,是著名婦科專家林巧稚的故居,只是現在已破舊不堪。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日照岩。行走在小徑中,入耳的是鋼琴和海浪合奏的交響曲。

    邢程給畫塵買了島上有名的「張三瘋」奶茶,買了「趙四小姐」店中的餡餅,有島民挑著蓮霧和小椰子兜售,他買了一大捧。黃昏時分。他們在龍眼樹下吃烤魚,柳枝編的小籃里,鋪著翠綠的生菜,烤褥金黃的魚就放在上面,飲料是新鮮的柳橙汁。晚上,他們坐船去市區。在中山路上看閩南語電影,古老的影片,樸素的風情。如果閉上眼,畫塵覺得像在聽拉丁文。一家家店看過去,走走一條條巷子。在一個禮品店,邢程買了一串白貝殼做的風鈴,鈴聲清脆,晶瑩剔透。

    午夜回到民居,畫塵住二樓,邢程住一樓。「今天過得開心嗎?」邢程滿懷期待地問。

    「謝謝。」談不上開心,也談不上不開心。反倒有點忐忑不安。邢程怪怪的,可是畫塵又說不出哪裡怪。

    「早點睡!明天早晨我們去南普陀寺燒香、祈願,南普陀寺隔壁就是廈門大學,可以去那走走。」他替她打開樓梯口的燈。

    夜裡起風了,海浪聲很大,窗戶「咣當咣當」地作響,好像沒關好。畫塵起身,借著島上微弱的燈光,她看到邢程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手裡一支煙,腳邊是個酒瓶。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可是能感覺到他周身被一團悲傷所籠罩著。像沉在水底,海水把他整個人都淹沒了。

    隔天風和日麗,又逢周末,島上的遊人多了點。去市區的渡船上擠得滿滿的。邢程買了兩把香,一把給畫塵。畫塵把香插在外面的香爐里,對著大雄寶殿的方向拜了拜。南普陀寺建在一個半山腰上,幾重殿走下來,人累得氣喘吁吁的。挨著廈門大學圍牆有一個茶室,面對著一池荷。荷還是去年的殘荷,幾根精露在水面上,隨風輕輕搖曳。

    一壺普洱,兩隻紫砂的茶杯。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像是捨不得打破這一刻的清靜。

    邢程先開的口,他說了很久。貧窮落後的老家,窘迫的求學生涯,初涉職場的種種境遇,馬嵐的變心,在榮發的如履薄冰。

    「第一次吃小籠包,不知道要先咬一小口,讓裡面的熱氣先跑掉點,就那麼一口吞下去,嘴裡的皮都燙破了,兩天沒能吃東西。這樣的糗事可以說一大籮。有時候夜裡做夢,夢見又回到了過去,什麼都沒有,醒來後,一頭的冷汗。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變得很強大,這樣才不會輕易放任何人、任何事所壓倒。但是,一個人的力量是微弱的,就像樹木一樣,沒有肥沃的土壤,沒有陽光,沒有雨水,它是長不成參天大樹的。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是赤裸裸的,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因為家境,人就有了等級。所以我必須比別人付出更多,也要捨棄更多,哪怕是我喜歡的。小阮,我要訂婚了。」

    「恭喜!」畫塵有點明白了廈門之行的真正意義。儘管他們並沒有走到男女朋友這個分上,但是他還是給了她交待和解釋。他明白她的心意,他也喜歡她,

    但他不能回應。他是一棵有著宏大理想的樹,她卻不是土壤,不是陽光,不是雨水。

    他是多麼的清醒啊,一直說「小阮,姑娘家不能這樣,會嫁不出去的」「小阮,這樣是會把男人給嚇跑的」,「小阮,你再這樣,沒有男人敢娶你的」。這些都不是笑話。他在害怕,害怕自己心軟。他在掙扎,怕掙不開她的羅網。他一遍遍說服著、催眠著自己。

    他不是不懂愛,不是不渴望愛,不是朝秦暮楚,不是見異思遷,而是他的心裡有一把算盤。為愛加了太多附加條件,愛變得頭重腳輕,失去了本來面目。

    她是一個無效條件,在一開始就被舍掉。所謂的溫和,所謂的關心,所謂的體貼,所謂的欲拒還迎,都是矛盾,都是糾結,是他對自己的憐憫。

    寬厚的兄長、孝順的兒子,溫馨的大家庭,其樂融融的氣息,曾令她嚮往的一切,也如無效條件,被他一併捨棄。他是一個剛強的人,理智戰勝情感,因為這樣,在荀念玉的緋聞之中,他才能冷靜地抓住機會。在他眼中,青的山,綠的水,不是風景。花開花謝、春去冬來,不是四季。家人、親情,只是迫不得已的義務。

    她喜歡過他什麼呢?

    心中一片澄淨,眼前豁然開朗。被揪了多日的心,像捲曲的樹葉。 慢慢舒展開來,呼吸,深呼吸。

    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不是她不夠好,不是愛情很複雜,而是人不對。感謝他視她為生命中的美好。感謝他給予她這份尊重。

    「她叫沉思,是沉市長的女兒,馬術教練,很獨立,是我這樣的男人從來不敢想像的。」他什麼都不瞞她,這是他對她的尊重。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麼呢?

    哦,肥沃的土壤、燦爛的陽光,如絲的春雨。畫塵笑了,如初春的白玉蘭,蓬蓬勃勃。「那很好呀!」

    從畫塵的口中聽到這樣的字眼,特別特別的刺耳,邢程苦笑:「好嗎,也許吧!」

    「我們去廈門大學玩吧,我要在魯迅先生的雕塑旁拍張照。』畫塵說道。

    「逛完,我直接去機場。」

    「中午沒有飛濱江的航班,」邢程急了。快樂這麼短暫,如夜空中瞬間滑過

    的流星。

    「我可以先飛到上海,再坐車回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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