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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邢程握緊話筒,他想罵:你他媽的死一邊去!

    又一次,他把泛濫到嗓子口的話又咽了回去,微雨輕風地和印學文說「再見」。他忍,必須忍,即使對方是印學文這樣的蠢貨。但他也承認,印學文的話不中聽,卻是字字見血。這就是命,你又能如何?曾經,他一千次、一萬次地假設過,他若有印澤於這樣的一個爹,他會怎樣?他想他會比現在更勤奮、更努力,他會讓翼翔直上雲霄,在他的領導下,開闢一個新天地。可惜,這僅僅是個如果。

    怎麼才能甘心?如何才能認命?

    隔壁馮副總辦公室的門開了,寂寞的夜裡,一滴水聲都非常清晰。他在送客,客是信貸科科長。信貸科是邢程的管轄區,這樣明目張胆的越級,應該是被逼急了。狗急都跳牆,何況人呢?這一晚,馮副總不知接待了幾撥客,都是行里的中層,目標直指分行的行長。馮副總的笑聲很慡朗,口吻是種居高臨下的親和。一扇門板擋不了什麼,他也沒打算顧忌邢程,送客的聲音很大。

    邢程抽了兩支煙,思緒跟著煙霧忽左忽右。還好,他的心情並沒有因為馮副總而焦躁起來。他坐下來,打開桌上吳用那份食品公司的貸款卷宗。吳用今天又打電話來催了,偏偏幫邢程打聽情況的那位老客戶母親不幸病逝,人家在忙著辦喪事,根本分不了心做別的,邢程不得已才給印學文打了個電話。印學文的回答等於沒回答。邢程想,但是能和印學文結交上的人,應該底子不會太薄吧!後面只要翼翔接了吳用航空食品的單,五百萬隻算是個小錢。

    邢程定了定心神,打開電腦,著手開始寫報告。

    第二天一上班,這份打告就放在宋思遠的桌上。宋思遠看了看,皺起眉頭:「手續好像不太完善。」

    邢程回道:「這是一個潛在的大客戶,剛來濱江發展,與翼翔一直有業務往來,和印總還是鐵桿朋友呢!」

    宋思遠皺皺眉頭:「這樣啊,那你再調查調查,覺得可行,過了春節就批給他們吧!」他拿起筆在報告上籤下字。

    「這筆業務我想撥給分行。」

    宋思遠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邢程認真地說道:「分行剛開張,需要幾筆大業務先裝飾門面。」

    宋思遠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連連說了幾個好,夸邢程考慮周到,做事大氣。「太太嚷著要去瑞士滑雪,煩死了,年年去,有什麼意思。可是,不去,年就過不好。」談好公事,宋思遠忍不住嘮叨家常。

    邢程在吉隆坡時,聽總部的人帶過一句,似乎宋榮發對宋思遠這個侄子並不是太滿意的。宋思遠曾經和一個叫寧致的人開過一個叫做致遠的房地產公司,榮發當時是傾力支持。可是寧致不知何故,失手打死了宋榮發的女兒宋穎。宋穎是亞洲房地產龍頭老大恆遠集團董事長裴迪文的前妻。很錯綜複雜的關係,詭異莫測的情節。所謂豪門恩遠,其實也是一本活生生的血淚史。出了這麼大件事,致遠不得己解散。宋思遠這才進了榮發,專業上並不特出。來濱江蘇分部,是宋榮發對他的試水,成,日後進總部核心,不成,就回香港養著吧!

    邢程忍不住又嘆氣,再怎麼樣,還是可以過上奢侈生活的。去瑞士滑雪,普通人家當神話聽,他們卻去膩了。還是命呀!

    總務處處長從外面進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榮發不搞年會,但是在除夕前一天,全體員工集體吃個團圓餐,然後再每人包個大紅包。正聽著,手機「嘟」了一聲。邢程打開一瞧,顯著一個陌生號碼,文字卻是熟稔的、親昵的「嗨,邢程,我在樓下等你,一塊吃午飯。

    邢程愣住,手機又跳出一條簡訊:吼吼,忘了簽名,我是沉思。

    邢程心裡緊一緊,又慢慢鬆掉,心想著:這個沉思,她怎麼知道我的單位和手機號呢?他和宋思遠打了聲招呼,連忙下樓。電梯上來時,他與人事處長一個進一個出。

    「找宋總匯報事?」他隨口問道。

    「不,我找阮秘書。」人事處長答道。

    電梯下行,邢程的心也跟著一點點沉下去。按常理,在年前是不會談解職的事,那是別的事。如果到了那天,他會以上司的身份送她一件禮物,請她吃頓飯,安慰幾句。他都兩天沒怎麼想起畫塵了,忙碌是好。而且他現在還能想著畫塵嗎?不能的,他要嚴格管束好他與她之間的距離,不能有話柄,不能有任何意外。邢程屏住呼吸,又長長地出了口氣。他忽然感到很悲哀,甚至厭惡現在的自己。

    和沉思的身份極不配,她開一輛漆都掉得差不多的破吉普。車窗半開,她一邊抽菸,一邊散淡地望著。這一次,他細細地打量著沉思。當一個女人有了附加值之後,似乎和從前不是一個人了,她身上那股子不稽也像是很美妙的個性。

    「怎麼不上去坐坐?」邢程客氣地向她點點頭。

    沉思一笑:「我又不是你客戶。等在這兒,才像是約會呢!」

    邢程想不到她會如此大膽,像是玩笑,又像是表白。他不好接話,事實上,兩人還不是很熟,他搞不清楚她到底要幹嗎。

    「好多年沒回濱江了,大街小巷都不熟悉。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我不挑食。」沉思掐了煙。

    邢程陪客戶在這附近吃過幾次飯,菜式一般。「去市中心吧,有家西餐廳不錯。」

    沉思眼睛瞟過邢程的眉宇、鼻樑、嘴巴,噗地笑得更歡了。「別把我當大小姐,我沒那麼嬌貴,隨便吃個中式快餐好了。上來。」她騰身過來,推開副駕駛的車門。

    邢程猶豫了下,繞過車頭,上了車。「不習慣女人做司機?」沉思問道。

    「不是。」他只是不習慣還有些陌生的一男一女塞在一個窄小的空間內。

    「你必須習慣,不然,有一天,你看到一個騎馬的女人會嚇趴下的。」沉思揶揄地擠擠眼,發動引擎。

    隨便找了家茶餐廳,門前好停車。茶泡得一般,飯菜也只能算是勉強入口,唯一的優點是環境不錯,也不要等位。沉思沒什麼吃飯,大部分時間都在看邢程。那種直勾勾的目光,讓邢程都有點無所遁形。

    「猜猜我這幾天都做什麼了?」沉思像是菸癮很大,掏出一支煙,「啪」地點上,挺猛地吸了一口。

    邢程不說話,只是看著她。

    「我一直在找你。從晟華那裡弄到所有的賓客名單,刪去女賓,再刪去四十歲向上、二十歲向下的男人,然後一個個地排除。然後,我去了你的老家看了看。」

    「為什麼要這樣做?」邢程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沉思咧嘴笑了,「一個男人讓一個女人這樣瘋狂,你說是為什麼?我從小就這樣,一旦認定了什麼,就不會輕易放開。我也從不靠別人,就是父母也不可以。我的幸福,我爭取。」

    這似乎不像是司空見慣的那些官二代,太獨立,太自我,邢程覺得要對沉思刮目相看了,但他還是有點不太舒服。那有關一個男人的尊嚴。仿佛,對於他,她志在必得。「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有野心。」沉思盯著邢程的眼睛。「如果不是環境的束縛,你應該有一番更大的作為。那些集團、公司什麼的,不管你多優秀,做出多大的業績,給你的年薪有多高,你永遠是他們的一個打工仔。他們是資本家,拿得最多的始終是他們。你想要的肯定不是這些,你在渴盼、期待、尋找一個高的平台,然後有一片屬於你的風景。而我似乎可以為你提供一個那樣的平台。」

    邢程後背涼風嗖嗖,他相信沉思的心理學真得學的非常不錯。人,不管如何進化,還是動物,不過在前面加了個修飾詞「高級的」。「像我這樣的男人,應該不在少數。」他自嘲地笑了笑,對她的回答不領情。

    「你還有弱點。」沉思似有深意地閉了閉眼。

    邢程像感覺到危險的動物那樣愕然豎起耳朵。

    「你的弱點就是你的野心。你的出身、家境,這些年的委屈、不甘,都磨練了你的意志,讓你知道,什麼是你想要的,什麼是你最重要的。你不再是青澀少年,會把感情放在第一位。你一旦擁有了你想要的平台,你會比任何人都珍惜。你不會允許自己在感情上發生一點偏差,走仕途就必須放棄桃紅柳綠。你不會做出失德的事,不會違背承諾。這些,對我太重要了。在我年少無知時,我在感情上被人欺騙過。後來我也曾遊戲人生,但那樣的生活,現在想想都會自我厭惡。在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你,我就知我一直等的那個人是你。儀表不凡,有能力,有經歷,是一支潛力股。」沉思面色發亮,抑制不住心中的愉悅。

    「你像一個資產評估師。」邢程的口氣不無譏諷,也許譏諷的對象不是沉思,而是自己。此刻,在沉思的面前,他如剛出生的嬰兒,連塊遮羞布都沒有。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首先你得是塊資產呀!其實,我覺得我是伯樂,你是千里馬。」沉思嬌嗔地強調。

    邢程配合地彎彎嘴角,在沉思的心中,大概把男人都當作一匹匹馬。所謂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當千里馬遇見伯樂,這到底是職場故事,還是愛情故事,他糊塗了。

    「婚姻清晰而又明朗不好麼,沒有欺騙,不要披上虛偽的外衣,日後也不會變質。哈,也許我看錯了,你渴望的是一段羅曼帝克的戀情。」沉思眸光一抬,突地站起來,張開雙臂,迎向一位從外面進來的一位豐腴的中年女子。「李阿姨,不要告訴我,你也來這種快餐店吃午飯。」

    李阿姨不敢置信地抱住沉思:「思思,你什麼時候回濱江的?」

    「都回來一個月了。」沉思很西方地在李阿姨兩頰吻了吻。

    「回家過年?啊,你爸媽要樂壞了。」

    「以後,就呆在濱江,不走了。」

    「真的假的?」

    「濱江現在這麼發達,以後要建一個國內最大最好的馬場,我回來做教練。」

    「騎馬是貴族們的運動,我是平民。」李阿姨目光一溜,落在了邢程身上。

    沉思撒嬌地擠擠眼,「我爸也說他是人民公僕。好吧,平民阿姨,給你介紹下我的朋友。」她拉著李阿姨來到桌邊,邢程早已站起身,微笑地頷首。「我朋友邢程,在榮發銀行工作。」

    李阿姨意味深長地看看邢程,又看看沉思,笑道:「難怪不走了,原來是有情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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