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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差不多過了正午,秋琪才離開美容院。她去了一趟專門供應咖啡豆的市場。「覓」裡面的咖啡豆,之前是由一家店負責送貨,最近,店員告訴她咖啡豆沒以前好了。她要過去考察下,重新找個供應商。「覓」的生意不好不壞,有那麼點曲高和寡,不是很符合大眾的口味。秋琪無所謂,她並不靠「覓」來養活。其實,開這家咖啡店,一是她的小興趣,二是夜太漫長,她的時間多得無處打發。
對於咖啡豆,她只是半個行家,又折騰了一下午,才搞定。回到「覓」,給自己做了一份蔬菜蛋餅三明治,調了杯蜂蜜生薑檸檬茶。一個舞者,想在舞台上保持完美的體態,晚上是不能進食的。但是今天太累,秋琪想厚愛自己一點,再說,她現在也不算哪門子舞者。自嘲地閉閉眼,吃完,又和了些麵粉,用保鮮膜包上,放個四十分鐘之後,塗上橄欖油,撒上干香料,就可以進烤箱,這是今晚的西點----薄餅。交待了店員幾句,她上樓去「金舞鞋」。
音樂空靈的是瑜伽練習室,勁爆的是舞蹈室。她先推開舞蹈室,一眼就看到畫塵。畫塵穿上緊身衣褲,柔美的腰肢上套條鑲著零星金屬小掛片的裝飾小圍裙,輕快舒展地飛轉在忽明忽暗的硬木地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給了她。畫塵不只是會跳芭蕾舞,桑巴,莎莎,芭恰塔,都跳得有模有樣,但是每逢男人來邀舞,她都謝絕,說自己累了。秋琪好奇地問畫塵為什麼,畫塵說不喜歡跳舞的男人,扭腰擺胯,像風中的楊柳,看著就流里流氣。秋琪調侃道,原來畫塵喜歡很有陽剛氣息的型男,畫塵臉一紅,支支吾吾說也不是。看來你已經有目標了?秋琪追問,畫塵不肯再接話了。
一曲結束,畫塵氣喘吁吁地停下,汗從臉頰的兩邊流了下來,她也不擦,由它淌著。她一貫素著一張臉,五官僅僅是清秀,但是皮膚白里透著紅,像吸飽水的花瓣,而且不是開得快凋謝的花,而是初綻----整張臉的皮膚都是緊繃繃的,所有線條舞蹈般的向上揚,一望而知可以讓人眼睛一亮許多年。聯想到自己一臉面具樣的濃妝,秋琪暗暗地嘆了口氣。
察覺到秋琪的注視,畫塵看過來,笑了下,算是招呼。秋琪點頭,然後帶上門離開了。她要是進去,其他人就會嚷著要她示範一曲。穿上緊身衣的她,歲月動過什麼刀,一覽無遺。她不會給她們這個機會的。
畫塵沒跳很久,七點多就沖了澡下來了,薄餅剛好出爐,她就著熱可可,咬得脆崩崩的。「好吃,不過我更喜歡巧克力楓糖蛋糕。咦,外面是下雨麼?」畫塵聽到樹葉沙沙的響動。
「沒有,起風了。」秋琪給自己倒了杯咖啡,在她面前坐下。店裡就兩三個客人,一個看書,兩個發呆,她沒去打擾他們。「開車來的麼?」
「沒有,我一會打車回去。」畫塵大概是沒吃晚飯,幾塊薄餅狼吞虎咽似的,一會兒就吃完了。胡亂抹了下嘴,站起身穿外衣。
「早點找個男友,這樣就能車接車送。」秋琪開起玩笑。
有幾縷濕發覆在眼睛上,畫塵甩了甩頭,扣上紐扣,嘆了口氣,神情多了點惆悵:「這種事總得兩廂情願呀!」這一天,她都沒出二十七樓,午飯還是叫的外賣,就想能抓住一切機會和邢程單獨相處。但邢程一直在忙,在走廊上碰了一面,他微微笑了笑,就那麼走過去了。畫塵怔在那兒,覺得他送她回去的那個晚上,完完全全是自己憑空捏造的一個假像。沒有互動,沒有禮物,沒有暗流,沒有潛涌,什麼都沒有。荀念玉收到九十九朵玫瑰,心情立刻陰轉晴,躲在走廊上,說了半小時的電話。一對比自己這處境,畫塵連笑都擠不出來。
「哪個男人視力這麼差,竟然看不到畫塵的好?」秋琪也站起來,陪畫塵走到門邊。
畫塵淡笑,「對,是得給他好好的配幅眼鏡。」
清冷的夜風迎面吹來,樹葉又是一陣陣沙沙作響,樹梢上,路燈的光線柔和、暈黃,穿過枝葉,在地面上投下一個又一個淺淺的光影,撩起人心頭不輕易觸摸的一處,泛起淺淺的波瀾。
路邊,停了輛黑色輝騰,一個人影從車裡出來,淡淡的暗光給他鍍上了一層清朗的輪廓。他扶了扶眼鏡,輕輕喊了聲:「畫塵。」
畫塵和秋琪聞聲看過去,兩個人都是一愣。
畫塵說:「你怎麼在這?」
秋琪想:哦,原來是他呀!
「剛好經過。」何熠風拉開車門,鎮定自若地等著畫塵走近。畫塵眨眨眼睛,她沒有告訴何熠風她在這裡練瑜伽,這麼巧遇上,世界也太小了。不過,真心喜歡這樣的巧合,在這數九寒冬,特別溫馨。「啊,那我可以幸福地搭個便車了。」她做了個驚喜交加的表情,回頭朝秋琪揮揮手。風吹過,頭髮遮住眼睛,她抬手揉揉,自言自語:「劉海太長,要修頭髮了。」
「那先去修頭髮吧,有沒熟悉的髮型師?」何熠風看看她,是有點長了。
秋琪在一邊插話道:「我認識一個髮型師,手藝很不錯。我給她打電話,看她現在有沒有空?」
有空的。畫塵問了地址,向秋琪道了謝,和何熠風一起走了。秋琪在風中站了好一會,直到夜色把輝騰整個吞沒,她才進了「覓」,咖啡的香氣和暖氣一古腦兒包圍著她,一時間,頭有點暈。暈沉沉中,感覺心頭沉沉的,仿佛被什麼擊中。剛才那一幕,不由自主地又勾起往事。今天怎麼了,一再地懷舊,還是即將有什麼事要發生?
秋琪在電話里對美容院女孩說畫塵是她的好朋友,女孩特別的熱情。畫塵剛洗過頭髮,直接剪,然後再護理下,吹乾就行,不需要很長時間。畫塵偷偷瞟坐在後面沙發上的何熠風,高高挺立的鼻樑,冷峻深邃的眉眼。他在看一本厚厚的時裝雜誌,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說不定是職業病發作,在找什麼新思路。畫塵撇了下嘴,其實,有時,何夫子也挺可愛的。
女孩修發乾淨利落,一會就好了。護理頭髮時,她問畫塵:「你知道秋老師除了阿拉斯加雪橇犬,其他還喜歡什麼狗?」
畫塵揚起濕漉漉的頭,沒太聽懂。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這幾年,秋老師非常照顧我的生意,我想表示下謝意,一直沒找到機會,今天聽說她想養狗,我準備送她一隻。可是阿拉斯加雪橇犬太難買了,我問了問,薩摩耶犬和哈士奇犬都是屬於大塊頭,有半人高呢!你說她喜歡哪一種?啊,對不起!」女孩不慎把水灌進了畫塵的脖子,畫塵倏地打了個冷戰,臉色青白。
畫塵接過毛巾,擦了擦。她阻止拿起電吹風的女孩,「不吹了,我喜歡自然干。」
「還是吹乾吧,風大,會凍著的。」女孩很過意不去。
畫塵的臉越發白了,忙不迭地付了款,急急往外跑。何熠風跟著後面,看到畫塵兩隻拳頭攥得緊緊的,背部僵硬著。「哪裡不舒服?」他拉住畫塵。
畫塵呼吸有點急促,「沒……什麼,就是胸有點悶。」
何熠風拿過她背上的包扔進車裡,從車裡拿了條圍巾把她的頭裹住,看看四周。「前面有個學校,我們進去散會步。」
向看大門的大爺打了聲招呼,大爺很通情理,給他們開了大門。學校很大,裡面的路橫平豎直,把校園分割成一個個方格。路邊滿是高大的法國梧桐。繞過操場,有一面湖,湖上有亭子,湖裡幾枝殘落的枯荷。「有沒有好點?」何熠風不時地看畫塵。她走得很慢,一直在用力呼吸。
畫塵點點頭,氣息漸漸平緩。
「怎麼會這樣?以前有過麼?」何熠風掏出手帕攤在亭子中間的石凳上,讓畫塵坐下。
「你做過惡夢沒?」
路燈離亭子很遠,昏暗的光線中,畫塵的眼睛一閃一閃的。「沒有。」
「我總是做一個惡夢,我好像是在一個黑暗的管子裡。那根管子又窄又長,我怎麼都爬不出去,呼救也沒人應聲,特別恐懼,然後就醒了。醒了後,心跳很快,氣息就有些亂。」畫塵按住心口,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高中畢業後發生過什麼意外?」何熠風心一沉,這是密室恐懼症的症狀?密室恐懼症是指對封閉空間的一種焦慮症,有些人在電梯或車廂、機艙等狹小密閉的空間內,會呼吸加快,心跳加速,感到窒息,面孔發紅,流汗暈眩,伴有緊張焦慮、害怕恐懼。
畫塵白了他一眼,「沒有。估計就是被夢嚇的。好了,我好多啦,送我回去吧!」
何熠風不太相信畫塵,她的情緒明顯是佯裝的,在車上,她的兩隻手又不由自主攥成了拳。到了靜苑門口,畫塵像是沒力氣下車,坐著一動不動。看看外面,臉皺成一團。
「我送你進去。」這不是徵求意見,而是果斷的決定。何熠風下車向保安走去。不是上次的保安,看他的眼神充滿警惕。
「我老師,進去取個資料。不要告訴我媽哦!」畫塵追過來,拉了下他的衣角,從後面探過頭,懇求地看向保安。
見畫塵說了話,保安看看何熠風,又看看畫塵,有點為難。「那就半個小時吧,取個資料足夠了。」
「一個小時!總得喝杯熱茶呀!」畫塵豎起一個指頭。
保安撓撓頭,嘿嘿地笑,同意了,但是黑色輝騰得停在大門外。
「原則性真強。」何熠風說道。
「有時是好事,有時是件麻煩事。」畫塵在前面走。走著,走著,好好的路燈倏地滅了,兩邊的樹又長得嚴實,住宅樓的燈光還透不進來,眼前一片漆黑。何熠風下意識地握住畫塵的手。簡直就是一冷血動物,一點溫度都沒有,可能還在零下。
「這兒我熟,閉著眼都能走到電梯口。」畫塵反過來安慰他。
他察覺到她微微顫了下。因為黑暗,顯得四周更加寂靜。誰家的孩子在練琴,斷斷續續地,有一點兒生澀,有一點兒猶疑,還有那麼一點兒微微負氣的意思,反反覆覆,十分有耐心。
十指緊緊扣著,任由黑暗慢慢侵襲,夜被攪動得有點眩暈。
當走到電梯口,光線戛然照了一地,像一個失憶的人突然想起了所有的往事,何熠風不太自如地鬆開畫塵的手。他真想世界就這麼黑暗著,再也不要亮起來。他們在黑暗中牽著手,一直走,直到再也走不動了。
知道畫塵住得不錯,但是進了門,何熠風還是吃了一驚。一個小姑娘住這麼大的房子,和舒服不舒服無關,和房價也無關,而是合適麼?等畫塵給他泡茶時,他樓上樓下參觀了下。茶几上放著一盤碟,胡軍和劉燁演的《藍宇》,這部片子在香港拿過金像獎,但是國內沒有上映,裡面涉及到同性戀,還有裸露的鏡頭。她看這個?何熠風斜了一眼過去,畫塵站在開放式廚房裡,笨手笨腳地衝著茶。這些年,廚藝顯然沒有半點進步,口味到是重了。書房裡有些亂,桌子挺大,一端放著兩本列印出來的書稿,書稿上面簽著「舒意」三個字,哦,簽名有些進步,比從前少了點稚氣。何熠風眼角的餘波掃到堆在桌角的一捲紙,打開來,他整個人被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