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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那些人到不好意思了,「不差這一個號。」羞窘地摸摸鼻子,安靜下來。

    「到美國後,讀博非常順,很快就有了一份住院醫生的工作,那是一家非常有名的醫院。有一天,醫院送來了一位急救病人,是位政客,很受民眾尊敬。在演講時,突發腦溢血。手術室里擠滿了人,我也是其中一個,但最後我們沒能把他搶救過來。那也是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在住院大樓的頂樓抽菸抽了很久,突然找不到自己一直努力的意義。讀書時,優異的成績像是能證明自己的價值。專業是自己選擇的,並不是因為喜歡,而是醫科難啃,具有挑戰性。現在呢?或許繼續努力下去,我會成為一個不錯的醫生。又如何?世界上,優秀的醫生很多,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永遠不會偉大到能拯救全人類。人生是個有限的數字,如果不為別人羨慕的目光,不為父母所謂的驕傲,我是不是就找尋不到自我了?我覺得到應該做些自己喜歡的事。畢業論文一寫好,我辭去住院醫生的工作,看到報紙上世界地理頻道招聘員工,就過去了。在我並不知道我喜歡的工作是什麼時,把一切都卸下,先到處走走吧!沒想到,我竟然喜歡上這份工作了。」

    果然很無趣!畫塵撇撇嘴。

    隊伍長,卻不要等很久,很快就到他們了。店裡只供應一種食物----薺菜餃子,薺菜是野生的,每天由郊區的農婦挖了送過來。餡里有香菇和鮮蝦,一點瘦肉,再加雞蛋。「不要蘸醋,就這樣吃,才能吃出薺菜的本味。」店員端上兩大盤白白胖胖的餃子,兩碗清湯,木著個臉,說話很機械。

    何熠風與畫塵擠在角落的一張小桌子,衣服敞著,脫了也沒地方掛。

    餃子很燙,畫塵咬了一口,燙得嘴噘得高高的。

    何熠風不出聲,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想轉移視線,但是此時此刻,他身上許多部位卻突然不受大腦控制了。

    「既然喜歡,那為什麼來濱江,是因為某人某事?」畫塵捧起盤子,對著餃子吹氣。

    何熠風定定神。「是因為我。」

    呃?畫塵抬起眼,睫毛又長又密,一根根數得清。

    她就是一幅畫,這幅畫不僅精緻,還很生動。

    「現在,我做任何事,是因為我自己想做,要做,喜歡做,做這一切,令我很快樂。」

    「如果結果不盡人意呢?」

    「我不習慣去想結果,只在意過程中,我做得夠不夠好。」

    到底是金子,才敢到處扔,那是因為它自信,在哪裡,它都會光芒萬丈。「你的意思是,現在的你很Happy?」

    何熠風夾起一隻餃子,嗯嗯,鮮美至極!

    畫塵一口一隻,歡喜得眼都眯著。「和你一比,我簡直就是不學無術。」

    「想聽聽我對舒意的評價麼?」他眼帶笑意地問道。

    話音剛落,店內猛然一陣喧譁,目光紛紛看向他們。

    小店牆壁上懸掛的電視機里,正在播放黎少的訪談節目,訪談的對象正是何熠風。剛才排在他們後面的搬運工越看越面熟,指著角落裡的何熠風,叫了出來。

    擁擠的餃子店來了名人,連廚房裡站鍋的師傅都跑出來看熱鬧了。店員不知打哪找來一張皺巴巴的紙,要何熠風簽名。

    何熠風鎮定自若,認認真真地簽下自己的大名,向眾人點點頭,不忘提醒大家以後多關注鳴盛的新刊和書屋。

    畫塵瞅瞅半盤餃子,用目光詢問:還吃嗎?

    眾目睽睽之下,肯定是吃不了。衣服扣子都是出來才扣的,畫塵學他的語氣,不無埋怨:「想聽聽我對何總的評價麼?」

    「以後我做給你吃!」他安慰她。

    「速凍水餃?」畫塵狠狠瞪他一眼。

    「不僅水餃,還有各種炒飯,我都很拿手。現在,我是稱職的。」

    「吹牛,吹牛!」畫塵踮起腳,伸手刮他的鼻子。他眼疾手快,抓住,很緊。「我很認真。」

    深邃的眸光如星,籠罩著漆黑的夜色,像突如其來的夢境。畫塵凝視著這張熟悉的臉,猛地覺得陌生的。這樣的陌生,像複雜的高中數學題,她怎麼都解不出。那就歸罪於時光吧!時光流逝,總要帶走一些什麼,也會帶來一些什麼。

    「不信!改日等我嘗過之後,再作評論。」她別過臉,敷衍道。

    何熠風說得對,她也不是十五歲,對許多事已沒那麼好奇。很多事猶如天氣,慢慢熱或漸漸冷,等到領悟,已過去那麼多年。

    何熠風並沒有真的拖到十二點才和畫塵道別,雖然他很想。今天逛過公園,看過電影,吃過飯,足夠了。他心裡也牽掛著鳴盛那邊特稿部和書屋的進展。

    先去了一趟憩園,把一箱光碟搬上車,然後送畫塵回家。

    「爸媽都在家吧?」靜苑的保安攔下他的車,示意他停到路邊。看到車裡坐著畫塵,笑了笑。

    「我一個人住。」畫塵回道。

    何熠風怔住,「為什麼選這裡?」

    「安全!」畫塵朝外面的保安看了看。「除了業主的車,外面任何人的車一律不得進去。來客拜訪,必須和主人視頻通話,才得入內。」

    「我現在和主人一起,那麼不需要視頻通話。」推開車門,捧起紙箱。

    保安上前接過,「先生,我來。現在已過九點,阮小姐該休息了。如果有事,請明天再聯繫。」

    何熠風看畫塵,畫塵嘟噥道:「這是我媽特別委託保安大哥的。」她朝掩在大樹中間的攝像頭指了指,「這裡有,我家樓梯口也有,每周,我媽都會調看錄像。保安大哥不敢特殊的。」

    「九點之前呢?」

    「要留下詳細資料,只能呆一小時。」這對客人非常不禮貌,幸好,到現在,還沒有朋友來拜訪過她。事實上,沒幾個人知道她住在靜苑。

    「辛苦你了!」何熠風很配合保安的工作,把紙箱遞過去。

    畫塵聳聳肩,算是道別。

    保安捧著紙箱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著。要拐上小徑時,回下頭,何熠風還站在車邊。

    玉樹臨風,卓爾不凡。簡斐然若與他比肩偕立,這畫面就更養眼。

    該死,又是簡斐然!畫塵抿緊嘴唇,屏蔽一切念頭。

    電梯上行,直達三十樓,也是頂樓。

    任京和司機小鄭都問過她住哪,她搪塞道,租了一閣樓。

    靜苑的頂樓,是買一送一,送的那就是一閣樓。閣樓非常大,就是層高稍低點。裝修時,中間打通了,用樓梯上下。現在,下面除了洗手間是隔離的,整幢房子就是一個偌大的空間。高大的玻璃落地窗,推開就見江水悠悠。兩面牆都立著書櫃,一面放書,一面放黑膠唱片和CD。四個角落有直立式環繞音響,牆壁上裝有小型的懸吊式喇叭,正上方是一台投影機。中間擺著幾張寬大的米色的沙發,碎花的靠墊是屋裡唯一亮色的色彩,地板上鋪著白色的土耳其羊毛地毯,牆上貼滿可以吸音的泡棉隔音板。

    樓上是畫塵的臥室和書房。書房對著屋頂,出來是一座花園。這座花園,媽媽和物業公司交涉了很久,由園林設計師專門設計,花了大代價建的。有花工定期負責。即使在這個季節,花園內也是綠意蔥蔥,不知什麼葉子散發出清香,泌人肺腑。

    晴朗的夜晚,畫塵愛站在花園內看天空,聽濤聲。

    這是她唯一喜歡靜苑的地方。

    為了顯示靜苑的高貴不凡,方圓半徑內,都是綠化帶,沒有超市,銀行,郵局,飯店,孩子上學的學校,生活非常不方便。鄰居間見了面,都掛著冷漠,僵直的面具。同一電梯上下,沒人打聲招呼。小區內,偶爾見孩子在玩耍,你露下笑臉,孩子媽媽連忙拖了孩子就走,仿佛你是病菌。

    畫塵很懷念小時候和爺爺奶奶居住的舊城區,一家挨著一家。夏天的晚上,家家搬出小飯桌在路邊吃晚飯,孩子們這家吃到那家,媽媽催很久,才肯回家洗澡。風裡送來夜來香的香氣,有時,還有螢火蟲從江邊飛來。一抬頭,能看到滿天繁星,月亮似乎也比現在皎潔。

    現在,那裡的百年小吃店被麥當勞取代,那座古樸的鐘樓成為一家大型超市。滿街的銀樓,各種專賣店。偶爾開車經過那裡,畫塵都目不斜視。她怕自己會心疼。

    如果讓畫塵選擇,她喜歡住在市中心,面積小一點,綠化少一點都沒關係,她不要寬敞氣派,要市中心的熱鬧與方便。一家做飯,全樓都飄香。下了樓就有超市,走幾步,就是小吃店。無聊時,逛著一個個櫥窗,什麼都不買。

    但媽媽說市中心不安全,什麼人都有,不像靜苑居住的人單一。

    她喜歡電影,喜歡風景,為了把她留在濱江,媽媽為她建家庭影院,建樓頂花園。坐在窗前,就能看四季演繹。

    其實,最美的風景在遠方,在腳下,不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取景框。

    還能做什麼呢,唯有接受生活分配給她的角色。

    保安在畫塵輸大門密碼時就走了,畫塵搬了紙箱進來,今晚的天空有點怪異,微微發紅。窗簾沒拉,到映得屋子並不黑暗。

    又沒做什麼,卻像體力透支。紙箱擱在茶几上,以後再收拾。沒開燈,借著微光上樓,書桌上堆了一疊書稿。有兩本書要繳稿,編輯是恫嚇,威脅,誘惑,哀求,什麼法子都使遍。原先畫塵並沒有出書的想法,是編輯打動了她。編輯是她博客的忠實讀者,一直給她的帖子寫評,長長的,字字珠玉。兩人慢慢熟悉。幾個月後,編輯向她約稿。

    你放心,我就等於是一瑞士銀行,槍頂著我腦門,我都不會說出舒意是誰。編輯就差放血盟誓。

    確實,編輯做到了。

    不管舒意的書有多暢銷,阮畫塵的日子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不受外界打擾。

    人應懂得感恩,於是,熱血一沸騰,一下又簽了兩本書。

    這兩本書,差不多完稿。一本是寫沿著長江的背包旅行,一本是關於遠方的古鎮。後一本書,畫塵用了三年時間才做足資料。她不懂建築學,她只是用一個過客驚喜的目光,膜拜那些還沒被商業侵蝕,在歷史長河中頑強屹立的寧靜小鎮。畫塵曾猶豫要不要出版這本書,她擔心,一量出版,小鎮的寧靜就沒了。

    編輯吼聲如雷,做人不能太自私,這麼美的景致,要與人共享,不然,你就是暴殄天物。舒意,你想想。先有你這麼優美的文字在前,大家才去尋覓,必須就帶了份小心翼翼。如果是別人先發現呢,還有這份憐香惜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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