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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何熠風打開他的手,「快去洗洗,身上什麼味?」

    林雪飛大笑,「我去雲南路吃了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你呢,用餐愉快嗎?」

    隔了許久,何熠風才回答。「你講得很對,在某些地方,我確實很遲鈍。」

    「哪個地方?」林雪飛好奇上了。

    「給我台灣時光二手書店的資料。」何熠風瞪了他一眼。

    林雪飛從公文包里翻出一疊紙,促狹地擠擠眼,沒有再問。關上洗手間的門,泡澡去了。

    台灣時光二手書店,儼然已是台灣一道特別的風景,很多遊客慕名而來。一棟日式老房子佇立在狹小的街道中,米黃色的外觀及深海藍的窗框,屋檐下的綠色小招牌,有著想讓人停下腳步一探究竟的好奇。

    資料不太厚,何熠風翻了翻,卻怎麼看不下去。他拿起煙,去陽台。林雪飛不抽菸的,他不想讓他吸二手菸。點燃一支,深吸了幾口,煩燥的心情稍稍減輕了點。無由地,對簡斐然有點生氣。關於畫塵的一些話,她可能並沒有歪曲事實,可是他覺得刺耳。像是自己的什麼寶貝,被一隻髒手碰了,雖然人家並不是故意的。但是,他斷定,簡斐然和畫塵算不上朋友。從一個朋友的口中,是不會說出那樣一番話的,刻薄,尖銳,嘲諷。

    突然就很想聽聽畫塵的聲音,他拿出手機,翻出畫塵的號碼。響了很久,都沒人接聽。在他快要放棄時,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冒了出來,背後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

    「這麼晚還在外面?」他脫口問道。

    畫塵緩了一會,才回道:「我在跳舞。明天開始小長假,可以多睡一會。」

    「有人陪你?」

    「我自己開車來的。有幾位學員和我同路。你在幹嗎?」

    聽著她歡快的聲音,鬱悶了一晚的心情,破雲見日。「給你打電話!」

    「你那個娃娃臉的秘書呢?」

    「在洗澡!」

    「啊,你們同床共枕,是不是有基情?」

    「哪來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上次她也說什麼拉拉,這幾年,看來是沒有一個嚴師管著她,心都長野了。

    畫塵呵呵地笑,「下一曲要開始啦,回聊!哦,忘了說一句:夫子,濱江人民歡迎你!」

    不等他說話,匆匆掛了。何熠風仿佛看到偌大的舞池中間,她雙臂舉起,踮著腳尖,一圈一圈,隨著音樂旋轉,腰間蓬蓬的紗裙,像花朵般綻放。

    他摸摸凍僵的鼻子,對著夜空,吐了口長氣,笑了,眼睛很細很細。

    只要當他很高興的時候,他大大的眼睛才會眯起一條線。

    夫子!

    濱江人民歡迎你!

    畫塵是說:再次與他重逢,她是快樂的!

    第二天,兩人又去畫展轉了下,然後緊鑼密鼓看了幾家書店。何熠風覺得失望,可能先前看了台灣的時光書店資料,一比較,這些書店根本稱不上「特色」二字。古板的貨架,板著臉的店員,唯一可以稱讚的是書的種類齊全,但看書的人很少。就是新年這樣的假期,也不例外。

    他沉思著,鳴盛書店不只是一個書店,還是鳴盛的一個宣傳窗口。他準備和幾家店老闆深聊。下午,一個緊急電話,讓他和林雪飛不得不急急趕到機場,坐最近的航班回濱江。

    周浩之的妻子今天凌晨去世了,周浩之經不起這樣的打擊,突然中風。

    來接機的是鳴盛的總經理,只是掛著頭銜,偶爾來辦公室坐坐,他是周浩之妻子的小弟弟。

    何熠風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握手時,他多看了何熠風幾眼,自嘲地笑了笑,「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

    「我應該是什麼樣?」何熠風順著他的話問,很訝異他還有這份閒情拉家常。

    「霸氣外露,帶有掠奪性。」

    這話有點意思,何熠風定住目光。

    他擺擺手,親自給何熠風打開車門。「快上車吧,表哥在等你呢!」

    表哥?不應該是姐夫麼!

    他苦澀地撇下嘴,嘆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周浩之的故事,是完美版的《紅樓夢》+唯美版的《漫步雲端》。

    周浩之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妹,家在農村。因濱江師資力量優異,被周浩之父親接來讀中學。兩人青梅竹馬,情竇初開。工作之後,仍情比金堅。周浩之辭去公職和幾個同學創建鳴盛,家人反對,只有她全力支持。同樣,這份戀情,也不為兩邊的父母接受。《婚姻法》里嚴格規定不允許表兄妹結婚。周浩之默默跑去做了結紮手術,向天下告之,他們一輩子不要孩子,只要兩人能在一起。周浩之的行為打動了很多人,包括婚姻辦事處的人員,卻傷透了周浩之爸媽的心。

    自然,婆媳關係不太和諧。不過,兩人購屋另住,平時交往不多,二人世界還是甜美的。

    鳴盛創業以來,不算紅紅火火,卻也是穩步前進。家中經濟優裕,周浩之便讓妻子辭職,只做他的賢內助。妻子性格內向,朋友不多,又不愛旅行、購物,時光多如流沙,怎麼都數不盡。有天,她向周浩之提出領養一個孩子,她想做母親。說話時,她眼中溢滿淚水,像被大水衝散的浮萍。

    你有我不夠嗎?周浩之問。

    做妻子和做媽媽是兩種感受。妻子淚花紛飛。

    周浩之考慮了兩天,同意了。兩人去了北京,從一家福利院領養了一個不足周歲的男孩,悄悄帶回了濱江。

    轉瞬二十多年,男孩長成英俊的男人,赴法國某大學攻讀傳媒學碩士學位。周浩之妻子說到兒子,那是無比的自豪。沒有任何人懷疑他不是她親生的。她在床頭柜上放了本厚厚的日曆,每天數著還有多少日子兒子學成歸國。她和周浩之打趣,你是外行出身,鳴盛才一直不溫不火,等兒子回來,你瞧瞧專業人士的管理。

    初冬,周浩之在董事會上提了兩項大的決議,一是他不再兼任鳴盛的總經理,由他的妻弟接任。二是鳴盛要來一位新的執行總監,負責一切業務工作。

    當天,周浩之妻子就接到弟弟的電話。姐姐和周浩之結婚這麼多年,他還是習慣叫周浩之「表哥」。他不解表哥為什麼這樣安排,他對於報紙雜誌一竅不通。妻子嗅到了一股異常,與其說周浩之對弟弟是照顧,不如說像是一種彌補。

    她沒有去問周浩之,她讓弟弟來上班,不要辜負表哥的心意。然後,她安靜地等著何熠風的到來。當她看到周浩之給予何熠風多大的權限時,她發火了。

    你是因為兒子不是你親生的,所以你要把鳴盛給一個陌生人麼?

    周浩之重重嘆了口氣:無論錢財還是事業,終有一天,都是身外之物。

    你不要答非所問,你到底安的什麼心,兒子回國後,你要他站在哪?她聲嘶力竭地吼道。

    如果他回來,我把董事長的位置讓給他。

    她冷笑,你講得好輕巧,他什麼都沒做,坐那個位置,別人能信服?

    你要我怎麼做?周浩之痛苦地問。

    我給兒子打電話,讓他立刻回國。她沖向座機,拿起話筒。

    擱下話筒時,她面如死灰,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

    兒子說,你不是我的媽媽,我們沒有一點血緣關係。我對鳴盛沒有半點興趣,我已經找到了真正屬於我的家。

    周浩之當年結紮的壯舉,濱江很多人都知。兒子是讀大學時知道,於是,他盡力要出國留學。不然,他不知如何消化這個過程。讀傳媒學,本來是為接管鳴盛而準備的。到了法國後,他越來越討厭傳媒學。有天,他和同學去鄉村遊玩,在那兒認識了一個女孩,她家有一所葡萄酒製作學校。他迷上了葡萄酒製作的美妙過程,迷上法國鄉村綺麗的風光,迷上那位笑起來很慡朗的女孩。他留了下來,做了一位釀酒工人。

    周浩之為這事特地飛去法國,苦口婆心地勸說,讓他不要這般任性。

    他冷漠地說:這是我一生最嚴肅而又慎重的決定。

    血緣有那麼重要?

    沒有血緣的人怎麼可以住在一個屋檐下?我不知親生父母是誰,這已經很可憐了,現在好不容易找到幸福,你也要奪走?

    周浩之永遠記得他的眼神,像只受傷的小獸,戰戰兢兢,卻毫不畏懼。

    回國前,周浩之只拜託兒子一件事,如果媽媽打電話來,不要告訴她真相,她會接受不了的。等他找到一位合適的契機,他再和她講。

    兒子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今天兒子再也不耐煩了,脫口說出了一切。

    妻子無法相信,一再問周浩之,她是不是撥錯了電話號碼?

    周浩之抱住她,溫柔地撫住她的後背。沒事,沒事,你還有我,何總監來了之後,我時間就多出來了,你想去哪,我都陪著你。

    好像是真的沒事了,妻子接受了這個事實。只是在隔天早晨,周浩之都會發現枕頭半濕。

    他把她的小弟弟找來,讓他勸勸她。

    她答應和周浩之一同去廣州出差,順道到海南轉轉。臨行前,她說天冷,不想動彈。

    會議一結束,周浩之匆忙回濱江。到家是凌晨,屋內仍亮著燈,他不覺心中一暖。開門進屋,叫了幾聲,無人應。推開臥室門,妻子躺在床上,面目很糾結。摸摸身子,已經僵硬。

    床頭柜上放著一張紙條:我不能相信他是我一手帶大,教大的孩子,讓他回來,我當面問問他。

    天黑了,沿途暮色一層深過一層。夜色籠罩下的公路兩旁亮起了燈,天色漸暗而燈光漸亮,何熠風一直盯著窗外,看著這種緩慢而又微妙的過渡。

    總經理說了太久的話,臉上浮出痛苦的神情,一聲又一聲嘆著氣。

    林雪飛則有點憤憤不平何熠風被人誤解,幾次張口欲反駁,都給何熠風用眼神止住了。

    「周董現在怎樣?」何熠風問。

    「還算幸運,半身不能動,頭腦清楚,講話稍微口齒不清。醫生說可以恢復的。」

    在醫院門口,林雪飛下車去買了一個果籃和一束花。

    「我不陪何總上去了,我得去忙我姐的後事……」總經理閉上嘴,說不下去。

    何熠風目送車走遠,和林雪飛坐電梯去病房。在電梯口,遇到許言。許言疲憊不堪地點點頭,說剛送晟華的華楊總經理走。

    「消息傳得這麼快?」林雪飛吃驚地問道。

    許言揉揉臉,短促地擠出一縷笑。

    來看望的人貌似是不少,兩個護士怨聲載道地把鮮花和果籃往走廊上搬。病人需要清靜,需要清新的空氣。這哪裡看病人,而是害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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