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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哥,早養兒子早得力,我們不像你那麼有出息,差不多能過日子就行。弟弟這樣調侃他。
他無言地看著弟弟,可以想像弟弟以後的日子,不過是踩著父親的蹤跡,又一個輪迴。所謂的要求不高,只是給自己找一個放任散漫的藉口。而他也習慣了他們的藉口。上學找他,結婚找他,生孩子還找他。大事小事,不管是白天還是深夜,不管他忙不忙。隔得遠,就是一通電話,離得近,人直接過來。說完事,他們就什麼都不管了,一切有他。他是他們的天,他們結實的保壘。
邢程不止一次想對他們吼叫,咆哮,他這方天空很窄,並不是無邊無際。他們巴巴地往那一站,全幅身心依賴的樣,他什麼都說不出了。
抬起眼,發現畫塵眼眶濕濕的。「怎麼了?」
勵志青年,孝順的兒子,敬重的大哥。邢程的形象在畫塵心中越發清正直、高大。「我一直都羨慕這樣的大家庭,也許有些生活的小煩惱,可是每一天都過得非常溫馨。」
邢程臉上掛著笑,心卻冷冷地,輕蔑地哼了聲。真是純蠢,她大概是把這一切當故事了。她只看到故事的精彩,卻不諳其中的無奈與辛酸。 不過,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有故事的男人,滄桑,神秘,成熟,才能牢牢攥住女人的視線。
「羨慕呀,這可是件好事。」他把畫塵的生菜吃了,還替她吃掉了一半的飯。「你吃太少了,真是嬌氣,以後,你男朋友肯定很辛苦。」
畫塵再一次凌亂,兩頰緋紅,湯潑了一桌。
快一年了,她遠遠地看邢程,悄悄地打量邢程,偷偷地想邢程,暗暗試探邢程,突然的,一下子,距離拉近,那層面紗掀開半面,眼前這張放大的面容,一呼一吸之間的溫熱氣息,她害羞,她驚喜,她有點……怯步,有些茫然。
他真的喜歡上她了麼?如果是,他喜歡她哪一點呢?會不會只是喜歡,卻被她誇張成了愛?
輾轉反側,坐立不安,渾然不覺時光的奔流,但還是歡喜蓋過一切。荀念玉進辦公室時,就看到畫塵倚在窗邊,一臉傻笑,空氣中飄浮著異常的粒子。她嗅了嗅鼻子,斜視著畫塵,問道:「小餐廳的紅燒魚,師傅還放那麼多辣椒?」
呃?畫塵沒聽懂,回過頭看她,她打開電腦,表情冰寒,臉上寫著「別煩我」。
下午的會議是四點開始的,放在小會議室,各個部門的部長都來參加。
再看到邢程,畫塵多少有點不自在,邢程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笑,不多一份,不少一份。畫塵捏著筆,不知自己是該想淺點,還是想深點。
宋思遠的這個聖誕節像是過得不太開心,臉色陰陰的,眼睛下方掛著兩個大眼袋。部長們匯報工作時都小心斟酌著語句,生怕撞上槍眼。杭副總提了個建議,讓宋思遠來了點精神。
濱江的旅遊業日趨發達,收入適中的家庭一年都會安排一次長途旅遊或兩次短途旅遊,榮發可以針對這個現象,和各大旅行社合作,提供小額的旅行貸款。「那些國有銀行墨守成規,不屑於這樣的蠅頭小利。確實是小利,但機動靈活,安全度高,最重要的是市場龐大。」杭副總撫了撫領帶,風度翩翩地笑笑,坐下時,朝荀念玉看了一眼。
荀念玉短促地彎了下嘴角,又板起一張精英臉。
任京坐在畫塵身邊,悄聲說道:「貓膩呀,貓膩呀!」
畫塵剛剛走神了,沒發現那一幕,以為任京說自己,臉騰地燒得通紅。
宋思遠讓杭副總和信貸部儘快測算出一套方案,如果可行,過了新年就投放市場。民辦銀行的特點就是機動靈活,不拘一格。
邢程不動聲色地坐著,心中卻很不是滋味。他年紀比杭副總小不少,這些新潮的思路,應該他先想到。這一陣,是不是雜念太多?他深刻反省。
會議結束,宋思遠讓二十七樓的又留了會。「太太準備的,我也不清楚是什麼。新年快樂!」他拿出五份大小不一的禮盒,每份都有一張帶有香氣的粉色小賀卡,上面寫著新年祝語和各人的名字。
杭副總和邢程各是一支金筆,任京是條領帶,荀念玉是香水,畫塵是一張黑膠唱片。
眾人禮貌地向宋思遠表示感謝,順便問宋太太好。宋思遠擺擺手,接著,又拿出一張金色的請柬。「臘月十六的晚上,晟華在酒店舉辦年會,邀請我們二十七樓一同參加。阮秘書,你也在名單裡面。」他特地看了看畫塵。
任京暗暗驚了下,好大的面子哦!晟華的年會在商界那是出了名的,不僅可以享受到一流的美食,而且每次的獎品都是目前最先進的電子產品,價格不菲。凡是邀請去的來賓,沒有抽到獎,都會贈送一張晟華百貨九折的會員卡。對於其他商場,九折算不上是很大的優惠,可是在晟華百貨,那就了不得了。在濱江,能夠參加一次晟華百貨的年會,那是莫大的榮幸。
「今天是不是覺得滿天陽光?」回到辦公室,任京仍喜不自勝。
荀念玉瞪著手上的香水,名字很詭異,叫「鴉片」。
任京探過頭來,說道:「據說這種香水能夠隨著溫度的升降而變化味道,晚宴的時候尤其合適,所以成為時尚女子的新寵。」
「我有那麼多晚宴需要出席嗎?」荀念玉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只有老女人才會塗香水。」
「啊,你若不喜歡給我好了。」正好可以哄哄生氣中的女友。
荀念玉當真扔了過來,到讓任京難堪了,悻悻笑著:「別,這是宋太太送你的,我可不奪人所愛。」
荀念玉坐下,翻開桌上的卷宗,「又不是什麼貴重物品,不稀罕。」
任京端詳著香水盒,眼睛眨個不停。
「真正值錢的是那張黑膠唱片,大衛--鮑伊,2012年推出四十周年的紀念版,英國黑膠唱片發行冠軍,一張難求。」荀念玉憤憤地朝阮畫塵的辦公室看了看。「我們這些,就貨架上一擼,並不用心。」
任京嘴巴張了張,忙扭過頭,走廊上很安靜,畫塵大概還在會議室里整理會議紀錄。
路燈都亮起時,畫塵走出銀行大門。她仍沒有開車,公車站上等車的人,每個人都縮著脖子,搓著手。天氣太冷了,冷得不敢相信這座城市叫「濱江」。抬起頭,可以清晰地看到邢程的辦公室,裡面亮著燈。
今晚,他們都要留下加班。新年,邢程還要代替宋思遠飛去海南開個亞洲金融會議。
她故意裝著有東西丟在會議室,折身回頭,那樣可以經過邢程辦公室,正好聽到宋思遠和邢程的對話。
他們談的是翼翔航空雜誌的事,邢程幾次提到了何熠風。宋思遠不以為意,印澤於是給了印學文部分權力,但不會真正放手。大事上,還是印澤於來定奪。所以這事根本不要擔心。
邢程淡笑,那是我多慮了。
宋思遠安慰道,不,對印學文還是要多個心眼,冷不丁,他就會做出混事。這麼大一筆貸款,要謹慎又謹慎,千萬別出什麼差錯。
從會議室過來,宋思遠已經走了,邢程站在辦公室門前,仿佛在等她。她不由面孔一陣陣發燙。
邢程請她訂機票和酒店,那些一般是後勤處的工作。他這樣做,是想讓她知道他的具體行程,以便於她和他聯繫?畫塵腦中像一張彩色地圖,標記模糊,什麼都辨不清。
「你瞧,新年本來由你來安排,現在全亂套了。我會給你買禮物的。」邢程笑道,像是開著玩笑,又像很是無奈。
畫塵搖著頭:「沒關係,沒關係。」
「對於我來說,關係很大。」
畫塵愣愣地看著邢程,一時間不能適應他突然的鄭重。
「真是個傻丫頭,我忙去啦!」邢程朗聲大笑,閉了下眼。屋內開著空調,怕暖氣泄出,他緩緩關上房門。
畫塵木頭似的立在走廊上,心失了序,一會兒狂跳,一會兒停擺。
暮色里,公車顫微微地靠站了。
樹上落下一片葉。沒有風,葉子也會掉落,這是生命的倫常。
傍晚去超市,是畫塵固定的一個節目,如果這天沒有別的事件,類似於一種下意識的行為。其實她什麼也不買,只是感受超市里那暖融融的氛圍。新年前後的超市,是最熱鬧擁擠的。入口處豎著一個倒計牌,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6」字,一月六日這天,所有商品一律五折。
收銀台對面有一排卡車座,供應茶點和小吃。畫塵要一杯茉莉,嗅著花香,看購物的人群。節儉過日的家庭主婦們,推著車,細心地觀察著貨架上的商品,看得多,買得少。年輕夫婦,則是看中什麼拿什麼,購物車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小孩子最歡騰,把超市當成了遊樂場,玩起了碰碰車。有幾位打工模樣的夫婦,表情很矛盾,拿起這個,看看價格,放下,猶豫一會,咬咬牙,又拿起。
就是這樣的矛盾,畫塵也覺得是種幸福。
提著貨品,吃一碗熱熱的湯麵,他們應該就會趕往車站,踏上回家的列車。
畫塵從不在冬天安排旅程,有天氣的緣故,也是她不好意思和回家過年的人們搶一席座位。
有個作家說過,春運是一場溫情的戲,能參與其中是件幸運的事,說明你有牽掛,說明你還有故鄉。
媽媽的電話通常會在這個時候打來,問工作順利不順利,問同事好不好相處,問有沒準時吃飯,問最近有沒有交到投緣的好朋友。
畫塵逐一回答每個問題,不然她媽媽會十萬火急追殺而來,接著可能是通宵審訊。
在濱江,畫塵沒有朋友,稍微可以聊天的,不計較交情深淺的,也沒有。這有歷史原因,也有現實問題。
畫塵習慣了,如果可以,她寧願與陌生人說話。
「嗨,畫塵!」左肩輕輕落下一隻手,指尖修長,塗著紫色的蔻丹。
畫塵抬起頭,對著明艷的女子笑了笑。錯了,其實有一個不錯的忘年交。
女子是個閱盡風景的女子,領口露著蒼白而性感的鎖骨。這樣的瘦不貧瘠,而是錯落有致。暖色的燈光鋪滿了她的臉,妝容毫無瑕疵,唯有脖子上幾道皺褶泄露了她的年齡。
畫塵叫她秋琪。
秋琪年輕時是市歌舞團的台柱,大型舞蹈都是她領舞,有一年,春節聯歡晚會選撥歌舞類節目,歌舞團的《春來江南》被選中。不幸的情節有時是相似的,在最後一次彩排中,秋琪一個高跳,落地時沒站好,摔下舞台,盆骨碎裂,她失去了一個做舞蹈演員的資格,也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