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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畫塵站定,不知該不該上前。想了想,故意加重了腳步聲。

    兩個人都看了過來,女子審視地打量著畫塵,邢程面如死灰,強撐起一抹笑。「小阮,看到你真好!」他站起身,腳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

    畫塵扶住了他。他到底喝了多少,周身冰涼,嘴唇都發青。

    「鑰匙在我口袋裡,不記得是哪只,你幫我找一下。」邢程苦笑著,他的手抖得厲害。

    畫塵習慣了邢程的大將風範,上億的項目前也是談笑風生。榮華把他挖過來,是因他外匯交易成績顯著。外匯交易,那得有多麼堅韌的神經和堅強的心臟。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畫塵朝女子投過去詢問的一瞥。

    女子嘆了口氣,不用畫塵動手,她從邢程右側的口袋裡摸出了鑰匙。「謝謝你趕過來。」

    這是以什麼立場說話?

    「我該攔著他的,就敬了一圈酒,回來他就喝成這樣。」女子很是自責。

    畫塵打開了車門,將邢程安置在后座。他雙目緊閉,似乎睡著了。

    「天冷,路滑,開慢點。他到家後,你回過電話給我。我叫馬嵐。」女子寫了一個手機號給畫塵,態度落落大方,到讓畫塵不能往深處想了。

    畫塵上了車,朝女子點點頭。借著停車場的微弱光線,從反光鏡里看到女子一直站在原地,神情極為痛楚。還抬手,抹了抹眼睛。

    擔心邢程不舒服,畫塵開得很慢,不時朝後看一眼。冷不丁對上邢程倏然隱忍的眸光,畫塵盯著他緊抿的唇角,連忙把車靠邊停下。剛打開車門,邢程從里沖了出來,都沒等站好,哇地就吐了。

    空氣里飄蕩著難聞的酒臭味,畫塵皺皺鼻,瞧見附近有家小超市,跑過去買了瓶水,遞給邢程。邢程擺擺手,等了一會,又是一通吐,像是把膽汁都吐淨了,才接過水。畫塵又跑去小超市,向人家要了杯溫開水。

    邢程一點點地喝淨,元氣多少恢復了點,疲憊地扯扯嘴角,像是有些窘。

    兩人再次上車。

    畫塵專注地看著前方,邢程把整張臉掩在黑暗之中。畫塵從他的呼吸聲中能感覺到他沒睡,而是在沉思。

    「你怎麼不再開那輛牧馬人?」邢程突然問。

    畫塵呵呵笑了兩聲,「那就更像粗瓷花瓶了。」

    畫塵第一天來榮發上班,在停車場遇上了邢程。邢程開輛灰色的奧迪,畫塵是紅色的牧馬人。

    兩個人互相打量著,邢程心想,一個小姑娘怎麼開這麼野的車?畫塵在心裡咯咯笑,網上有個貼子,談什麼人開什麼車。開奧迪的百分之九十是領導,百分之十是冒充領導的暴發戶。這人是百分之九十呢,還是百分之十。畫塵斷定是百分之十,他看上去不過三十左右,沒有領導的神氣勁,皮膚這麼黑,應經常呆在室外。

    你是開山還是挖礦,或者包魚塘的?畫塵開玩笑地問。

    邢程順著她的話接:你瞧我像是做什麼的?

    兩個人一前一後上電梯,都是奔二十七樓。做工程的。濱江舊城改造,很多做工程的都一夜暴富。

    再猜!邢程那時已猜出畫塵是誰了,但他沒點破,一個勁地逗她。

    電梯上行中,畫塵猜了七八種行業,就差走私販毒了,反正沒一個是正經行業。

    出來後,畫塵朝他揮手,祝你財源廣進,富甲天下。

    邢程是帶著一腔愉悅進的辦公室,半小時後,宋思遠領著畫塵來向邢程打招呼。

    畫塵當即羞成了一棵深秋的紅楓。

    驚天動地的情節帶給人的是震撼,讓人的心發生微妙變化的通常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這樣的相遇,這樣的誤會,畫塵對邢程莫名有種「驚艷」的感覺。邢程人隨和,身材高大,五官順眼但不精緻,不說話也有一股成熟的魅力。說話時,聲音低沉而柔和。他又沒有上司的架子,畫塵辦砸了事,邢程都會替她解圍。即使小小的責備,也似乎有一種不易察覺的溫暖。一塊出差,總是周到地照顧她。自然的,在邢程面前,畫塵就覺得自己像只依人的小鳥。

    只要單獨和邢程一起,她就慌亂無措,心跳如奔馬,呼吸緊張。幸好,這樣的機會不太多。像這麼晚,兩人呆在一輛車內,身邊沒有外人,似乎是認識以來第一次。

    「你還在意這些?」邢程覺得好笑。

    「我是個俗人,當然做不到很超脫。」前面是紅燈,畫塵停下車,朝後看了看。

    「牧馬人是漂亮的,我也喜歡,但是只油老虎。」邢程坐正了身,臉色慢慢緩了過來。

    「這樣精打細算,頭髮會早白的。」

    邢程失笑,畫塵是屬於那種在父母溺愛中長大的城市姑娘,講的是享受,在意的是快樂,絲毫不在乎油米的金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他搖下窗戶,夜空上,皓月繁星,空氣格外的清新。「開牧馬人,收藏黑膠唱片,愛度假。小阮,你會把天下的男人全嚇跑的。」他說得很輕,不知是說給畫塵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畫塵還是聽清了,「男人又不是老鼠,沒那麼不經嚇。」

    邢程笑,揉揉酸脹的額頭,「空氣這麼好,先別回去了,我們去靜苑。」

    一隻夜鳥嘎地撲騰著翅膀,飛過車前,畫塵下意識地閉了下眼睛。「你……有朋友住靜苑?」

    邢程沒有說話。

    沉默時,夜色如水般流淌,而車就是一尾魚,在水中無聲地向前遊動。

    靜苑不遠,或者說濱江就不大,一會到了。高聳的樓群,清雅的庭院。不遠處,大劇院的話劇剛剛謝幕,觀劇的人邊走邊聊,聲音都是壓低的,仿佛怕驚擾了夜的寧靜。圖書館裡燈火通明,窗戶上映著夜讀的身影。屏住呼吸,隱隱就聽到了江濤聲。今夜無風,江水很平靜。

    濱江有兩處名宅----憩園和靜苑,都是著名設計師遲靈瞳的作品。憩園稱之為雅宅,只租不售,沒有一點社會地位進不去,而這個社會地位,不是你說了算,必經過重重審核。

    靜苑則稱之為富宅----濱江的「湯臣一品」,非極富莫入。這樣的富宅,卻座落在文化氣氛最濃的北城。可能人富到一定程度,自然就想提高精神層面。

    靜苑,只有四幢豪華江景住宅和一幢高級會所,最高樓層三十層。上市當日,就全倍售空。每平米單價十萬,當時創造了二線城市豪宅的最高天價。最吸引眼球的是落地窗外的一道美麗的天際線,一瞬間讓你感覺仿佛在空中俯瞰江面。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每一次,我覺得很有成就感時,就來這裡看看,然後就會告訴自己,山外有山,樓外有樓,那一點所謂的成就其實什麼也不是。」邢程搖下窗戶,任夜晚的寒氣刺痛臉頰,他恍似自言自語。

    他現在的年薪是五十萬,算是打工族裡很高的。靜苑裡最一般的房都是五百萬向上,他不吃不喝十年,才能購一套。而十年後,房價又會漲成什麼樣?也許終其一生,他都住不上這樣的房子。

    「為什麼一定要住這裡?」畫塵不能贊同他的理論。「除了貴,這兒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住在裡面的人不一定很幸福。」

    畫塵還年輕,什麼都沒來得及經歷,不諳世事,所以才說得這麼輕鬆。邢程不是一定想住這裡,而是這兒代表著濱江生活的最高頂端,像是高峰上的絢麗風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一種挑戰,也是一種證明。

    辛苦到現在,他沒有理由退縮。

    邢程深吸了口氣,像積蓄了不少力量。「好了,我們回銀行吧!」他現在住在榮發大樓里。頂樓有兩套公寓,宋思遠一套,他一套,還有個廚師為他們兩人做三餐。杭副總在濱江有家,榮發另外給他補貼。

    畫塵一言不發地倒車,越過一輛輛轎車,跑在平坦寬闊的大道上,輕盈流暢。下車時,邢程的腳步已經正常了。和保安打招呼,笑意溫和。

    他讓畫塵把車開回去,天這麼黑,姑娘家打車不安全。

    「明天見!」他欠下身,朝畫塵揮手。

    畫塵小臉緊繃,表情很嚴肅,欲言又止,他有點發笑,「想說什麼?」

    「邢總,你心裏面是不是有一個人?」蹩了大半會,還是沒蹩住,畫塵都有點恨上自己。

    邢程朗聲輕笑:「小阮,我都三十二了,這心裡怎麼可能空空如也。不要對我太好奇,我是個複雜的男人。」

    畫塵鼓起勇氣正視著他,「你好像怕我退縮,故意在激將我?」

    邢程揉揉她的頭髮,「你這麼聰明,才不會上當。」

    「有時候,我喜歡裝傻。」畫塵把自己的唇咬出兩排牙印。

    邢程只是笑,揮揮手,走了。在轉過去的那一瞬間,他的心情錯綜複雜。

    畫塵的眼神那麼熾熱,那麼直接,他一目了然。應該感到驕傲,有人曾棄他如敝履,如今,有人視他如珍寶。可是,為什麼滿心苦澀呢?

    讀高中時,街上開了家冰淇淋店,外牆塗得五顏六色,一個扎著花頭巾的女孩站在櫃檯後面。透過冷藏櫃的玻璃,可以看到裡面各式各樣的冰淇淋。每天,店裡都擠滿了人,那是小縣城第一家冰淇淋店。他上學放學都要經過那裡,他的腳步從沒有停留片刻。他從書里讀到,冰淇淋是如何香甜可口,冰涼誘人。那時,他沒有多餘的錢來買這樣奢侈的食物,後來,他賺錢了,也從沒想過買一支來品嘗下。

    可以說這是可怕的清醒,怕自己說不定會迷戀,不如從一開始就徹底斷絕。於是,就成了一種習慣。

    他不是在說笑,他確實複雜,畫塵真的簡單。往往是,最簡單,最奢侈。

    車內,畫塵緊緊按住心口,生怕一不留神,心會從嘴巴里沖了出來。她並不知邢程的波濤翻湧,一直在咀嚼著一句話:世間最美麗的感情,就是我喜歡你,你對我有好感,而我們都還沒有掀開那層面紗。

    第三章/冬眠

    我只不過為了儲存足夠的愛

    足夠的溫柔和狡猾

    以防 萬一

    醒來就遇見你

    -----夏宇

    摁滅書桌上的檯燈,合上電腦,何熠風閉上眼,讓眼睛休息會。這已是第三天熬通宵了,頭腦有點發脹,不是疲累,相反,有點迫不及待的興奮。他不相信不勞而獲的奇蹟,如果有,也是曇花一現,不能持久。從醫生到電視策劃人,再到鳴盛執行總監,每一步,他都走得非常謹慎,不允許自己浪費一點時光。後面,他要儲存大把大把的光陰,去做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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