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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女生很乖巧,性格有點內向,不笨。她爸媽對我幫助很大,我現在是她的班主任。找其他人,我不放心,想來想去,只好來麻煩你。師兄懇求地看著他。
何熠風盛情難卻,無奈地接受了這份家教。
第一天上課,師兄帶他過來的。普通的小區,房子半新,綠化不錯,離十中很近,進進出出的,多數是穿高中校服的青澀面孔。
她家在三樓,沒有電梯,樓梯間打掃得很乾淨。給他們開門的是位中年婦人,自稱是女生的姑姑。
聽到開門聲,從房間裡走出來一個女生。個頭嬌小,像是發育不良,一張臉不過巴掌大,眉眼清秀。她恭恭敬敬地喊他老師好,家教不錯的樣子。
他放下心來,心想應該不太難教。
師兄走了,他翻開女生的作業本,封面上寫著「阮畫塵」,字跡很絹秀。
她爸媽似乎不在寧城,房子是租的,姑姑在這裡照顧她。像她這種情形,高中生里很普見。
為了了解她,這天,沒上課,他出了幾條習題讓她練習。她安安靜靜地坐著,不言不語。中途,姑姑給他倒了杯茶,送進一碟水果。她做題很慢,像是對一些概念很模糊,公式也記得不清楚,但思路清晰。
第二次上課,他就針對她的弱項進行了輔導,她認認真真地聽。結束時,禮貌地將他送到樓梯口。
第三次來,家裡就她一個人。她說姑姑在隔壁打麻將,有事叫一聲。
那天,她就不太專心,不時抬頭看他。
有事?他挑眉。
你希望第一次約會約在哪裡?第一次親吻在什麼地方?結婚呢,去哪裡度蜜月?結婚紀念日,想去哪裡旅行?死後,葬在哪裡?她的神情很嚴肅,眉心緊擰著,不像是惡作劇。
他想了想,耐著性子回答她,有些事,不要刻意安排,來的時候就讓它自然發生,這樣才有驚喜。
她仰起頭,眼睛眨呀眨的,無限神往地說道:我希望我的第一次約會是在初夏的郊外,一邊是河渠,一邊是田野。他騎著自行車,我坐在後面。路有點不平坦,顛簸時,我們一起笑。傍晚,有螢火蟲在糙叢中飛,我們手牽著手,緊緊的。親吻麼,要在一個古鎮。那種老舊房子的屋檐下,即使是夏天,也非常陰涼。空氣里飄蕩著荷花的香氣。結婚,去沙漠,一望無際,沒有任何風景。其實,沒有風景,才是唯一的風景。在那裡,很容易就想到天老地荒。以後的每一個結婚紀念日,我們都去東非大裂谷,那是地球表皮上的一道大傷痕。身處其中,自然就會珍惜現在的每一天。死後,就葬在肯亞的大糙原,人稱世界上最後的天堂。
十五周歲的小女生,對愛情有著許多甜美的夢想,這是自然現象,但做夢做得這樣具體,就是一異類了。何熠風承認,在那一刻,自己的心裡有一種迷路的感覺。又不是走著路,卻覺得丟了方向,這就是特別。
但是阮畫塵可以瘋,何熠風已經讀大四,二十一周歲了,對於愛情和婚姻,沒有畫面,只是人生計劃里幾條幾款。
現在我們可以上課了嗎?他板著臉,翻開課本。
阮畫塵低下眼帘,逸出一聲嘆息。
一個月後,何熠風來給阮畫塵上課。進門時,姑姑對他笑了笑,將一個信封放進他的包中。他使勁吸一口氣,知道那是家教的酬勞。
冬日黑得早,下課結束,外面已是墨黑一片。夜掩蓋了一切醜陋,在燈光的修飾下,顯露出一種夢幻,迷離的美。他走出樓梯,豎起衣領,聽到後面噔噔的腳步聲。
阮畫塵氣喘吁吁站在他面前,朝前指了指。街角有家義大利餅屋,提拉米蘇非常好吃。
然後呢?他問道。
我們一起去吃。她還穿著高中校服。那件校服太寬大,她像穿了件袍子。
誰付錢?
她指著他。
為什麼是我?
我看到姑姑給你信封了。
那是我的勞動報酬。
她瞪大眼睛。如果我的數學沒那麼差,你就沒有勞動對象。所以,這錢應該分我一半。
這是哪門子道理?何熠風失笑,卻不想反駁。領著她穿過斑馬線,去了那家義大利餅屋,買了一客提拉米蘇。
你要不要嘗一下?她自然地挑了一匙,湊到他嘴邊。
他知道小女生們喜歡分食,買兩個菜,你吃我的,我吃你的,不分彼此。他看著那匙中的點心足足有五秒,然後搖了搖頭。
她吃得津津有味,還給他講了個故事。
二戰時期,一個義大利士兵的妻子打算給即將出征的丈夫準備乾糧,但由於家裡貧窮,因此她就把所有能吃的餅乾和麵包都做進了一個糕點裡,那個糕點就是提拉米蘇。因為提拉米勞在義大利語裡有「帶我走」的意思,象徵食用者吃下的不只是美味,還有愛和幸福。
似乎阮畫塵除了數理化不太靈光,其他知識都非常豐富,包括別人很少問津的旁門左道,她連二十四節氣都能倒背如流。甚至,她可以安靜地坐一天,畫好一張世界地圖。
陸地,海洋,島嶼,山脈,高原,大大小小的城市……她仰起臉,鼻尖上滿是汗,手指被鉛筆灰染著烏黑。怎樣?那雙眼睛,有著靈動的清秀,蕩漾著淺淺的濕潤。
他的腦子驀然死機。殺掉病毒,正常運轉後,何熠風再次肯定,阮畫塵是個異類。
這只是個開頭。以後,在他拿酬勞的日子,他都會帶著她出去吃點什麼。阮畫塵的要求不高,有時是路邊一隻蛋餅,有時就是一根玉米。
離小區不遠有條美食街,那條街上好像每天都在過節。粽子,月餅,湯圓,這些應節的食物,這兒什麼時候都有。阮畫塵最愛來這裡的,一家挨著一家的吃。醫生都有點潔癖,對路邊攤沒好感。但看著畫塵那吃得滿足幸福的樣,何熠風什麼都不說,付錢付得很快。有時,碰到品種特別多,畫塵就矛盾了,什麼都想嘗,肚子又塞不下。於是,各種買一點,一分為二,他吃一半,她吃一半。
時間飛逝,都已是高二的秋學期。畫塵的數學勉強有點小小進步,師兄對何熠風說,畫塵的爸媽希望他能輔導她到高中畢業。
何熠風沒說話。其實,何止是輔導。畫塵的姑姑見何熠風學識豐富、人品高尚,很值得信任,索性畫塵的什麼事都扔給他了。她說她是一家庭婦女,沒讀過幾天書,只能負責畫塵吃好穿好,其他都不懂。
家長會,是何熠風來參加。
文化藝術節,畫塵有芭蕾舞表演,何熠風坐在台下觀看。
畫塵參加夏令營,何熠風來學校簽字。
阮畫塵有一次上課發高熱,師兄第一個電話打給他。他咬牙切齒問道,這應該先通知她姑姑吧!師兄嘆了口氣,你不是醫生嗎,打給姑姑,還是要找你。一口腥甜漫到嗓子口,何熠風無語問蒼天。
雖然每一次他的臉色都非常難看,明明寫著「我不情願」,但還是來了。就像今天。
下課鈴聲終於響了,何熠風覺得都過了幾個世紀。畫塵沒讓他等太久,背著書包向他走來,臉上掛著笑意。
幾個勾肩搭背的女生從他面前走過,抿嘴偷偷樂。
那就是阮畫塵的老公。
真的?是大學生吧!
嗯,聽說一起兩年了。
哇,好成熟呀!
吃吃的笑聲飄遠,何熠風的臉剎時就黑了。
大學裡也是這般,男生女生談戀愛,都不說這是我男友,這是我女友。而是故作豪氣稱呼,這是我老婆,那是我老公。仿佛這樣真實感更強烈些。
這是戲謔,也是調侃,可是聽在何熠風耳中,卻像諷刺。他發火了,不等阮畫塵,轉身就走。
阮畫塵不明所以,笑嘻嘻地追上,把書包遞給他。
是你告訴她們我和你在交往?他怒氣沖沖地質問。
阮畫塵笑意不減,沒有呀,她們亂猜的。
你為什麼不解釋?
不想浪費時間。我們今天去東郊,那兒有銀杏林,可以拍照片,晚上還有露天電影。我沒看過露天電影。
不去。他甩臂向前,衣角被拽住。
他木雕似地站著,不願回頭。
好吧,不去,那我們逛市場,好不好?阮畫塵從他身後探出頭,委屈求全地朝他擠擠眼。
他把牙咬得痒痒的,接過她的書包。
兩人真去了農貿市場,阮畫塵還在路邊的一家餐廳里把校服給換了。走在賣蔬菜的攤位前,她捏捏西紅柿,摸摸黃瓜,咂咂嘴:哎喲,物價怎麼漲這麼快,老公,以後怕是連蔬菜也吃不起,怎麼辦?
一張俊臉扭曲到變形,他命令自己想著實驗室里那瓶枯萎的細菌,不去看她那故作苦惱的表情。
賣菜的大媽震愕地看著他們,猶猶豫豫地問:你們成親了?
是呀,都兩年啦!紙婚。
看著真年輕,我以為你還在讀書。
她捂著嘴咯咯笑,買了一袋雞蛋和他走出農貿市場。
好了啦,臉臭臭的你,真的不好玩。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不會強求的。我們呀,就是過家家。她不再捉弄他,強忍住笑意。
這話他更不愛聽,他在蹣跚學步時,都不屑於玩過家家這樣的弱智遊戲。
真是一個迂夫子。她吐吐舌,蹦蹦跳跳地向前。
不是不驚悚的,他在腦海里一遍遍檢點自己的行為是否哪裡不當。畢竟她還是學生,還未成年……
回到家,姑姑又不在。她要他坐下,說給他做飯賠禮道歉。誰會和一個小女生真計較,他慢慢平靜下來。
她哪裡會做飯,把買回來的雞蛋洗了洗,放進鍋里,再倒進冷水,煮熟了。倒上一碟醬油,兩人就站在鍋旁,沾著醬油,把幾個雞蛋全吃了。別說,味道真的很不錯。
後來,她還給他煮過泡麵,下過餃子。
我是一個合格的老婆,對不對?她搖著他的手臂,逗他。
他不耐煩地甩開,吼問:你習題做完了沒有?
她總是死皮賴臉的笑,讓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畫塵高三這年,也是何熠風在校的最後一學期,他面臨兩個選擇,一個是留校任教,一個是出國深造。他想哪個都可以,先要保證畫塵順利地考上大學。他特地把實習和寫論文的時間擠了擠,儘量多留點時間給畫塵。沒想到,開學都快一個月了,他還沒接到畫塵姑姑的電話。他跑去畫塵的租處,裡面換了新的房客。
他給師兄打電話,師兄吃了一驚。你不知畫塵住校了嗎,自己要求的,說這一年要好好地溫課。
哦,他終於解脫了。
為了慶祝自己的解脫,他給自己買了瓶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宿舍睡了兩天兩夜。然後跑去告訴導師,他決定爭取國外的獎學金,出國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