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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33:20 作者: 林笛兒
    沒有雪的冬天是寂寞的,而這樣似有似無的雪更加深了冬天的寂寞。路邊的糙坪被雪薄薄地覆蓋著,像紙,還沒人動過。燈光下的白色是無際的,幽然地延伸到景物里,留給人無盡的想像。

    走著走著,感覺到有一輛車往路邊貼過來,這是違障的,那車卻不在意,挨近路芽時,車停下來,車門打開。

    畫塵站住,打量著裡面的何熠風,他在毛衣外面加了件深青色的大衣,真是耐寒。

    沒有人出聲邀請,也沒有人出聲詢問,目光交集了一會。畫塵先撤,撣撣肩頭的落雪,上了車。車無聲地向前滑行,仿佛兩人預先約好在這裡等著似的。

    車裡開著暖氣,因為時間不長的緣故,不算太暖和。畫塵摘下手套,搓搓掌心,咕噥了幾句。

    何熠風專注地辨識著外面的路標,沒聽得清楚,「你說什麼?」

    畫塵饒有興味地回道:「我在背詩,拜倫的。」

    若我見到你,事隔經年。

    我如何對你,以眼淚,以沉默!

    她用中英文各吟誦了一遍,何熠風以沉默相對,他無法分神。濱江今晚的路太難開了,而且這個時點,亮著燈的餐館門前都排著長隊。

    來濱江十天了,他還沒來得及熟悉這座城市。稍微深的印象是到達濱江的那個下午,天氣晴朗,落日的餘暉燦爛了半片天空。飛機在兩千米的高空,空姐在廣播裡用甜得發膩的聲音說,還有十分鐘,飛機即將降落濱江機場。他當時非常疲累,懶懶地拉起舷窗幕布。紐約到北京的空間距離是一萬六千公里,時差十三個小時,再從北京轉機到濱江,他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濱江就在這時撞入了他的眼帘。

    從高空俯看濱江,這座城市有如房產公司製作的一個精美沙盤,高樓,綠樹,寬敞的街道,近郊的青山,湖泊,田野,還有那絲帶般、繞城而過、滔滔不絕向東奔流的長江。

    當時,心裏面輕輕嘆了一聲:哦,這就是濱江啊!有著江南山水的秀麗,又不失都市的繁華絢麗。

    至今,他都不太相信自己來濱江接下鳴盛公司總監一職。他在美國國家地理頻道那份工作很不錯,有挑戰,有趣味,高品質,每天都非常充實。他有自己的項目,資金不受限制,可以自由地發揮,有可以一起喝酒,旅行的朋友,有默契合作的搭檔,生活非常愉快。

    有天,國內來了一個參觀團,是由各地方電視台的部門負責人和一些雜誌總編組成的。因為是華人,便由他出面接待並負責講解。參觀團的領隊告訴他,國內各大衛視準備成立旅遊頻道,想製作出優秀的紀錄片,特地來這裡學習。

    他在自己的職責範圍內,盡力做出最好的安排,參觀團非常滿意。結束那天,公司特別舉辦了送行酒會。他一桌桌的敬酒,和大家寒暄。

    酒會過了一半,有個半百男子把他拉到一邊,自我介紹他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董事長,叫周浩之。他情緒有些激動,說他一直有個夢想,想出一份品質精良、內容不凡的地理雜誌,講風景,講民俗,講美食,講住,講行……不是泛泛而談,照本宣科,要有獨特的視角,無窮深遠,有著震撼力的視覺和靈魂激盪。他已想好了雜誌名稱,就叫《瞻》。瞻---往上往前看。

    可惜它現在是只四不象,說到這,周浩之失望地搖搖頭,然後,目光灼灼地看向何熠風,你能回國幫我麼?

    何熠風誠實地回道:我對雜誌一點也不了解。

    他笑了,醫科大學裡也沒電視策劃這門課程。

    何熠風沒有說話。

    我信任你,你絕對擔得起這個重任。他拍拍何熠風的肩,舉起手中的酒杯,輕輕與何熠風碰了碰。我的公司叫鳴盛,在濱江,那是一座不大的城市,風景秀麗,生活節奏緩慢,你會喜歡上的。如果你回國,我給你足夠的空間與資金,人員隨你調配。怎樣?

    他給了何熠風一個月的時間考慮。第二天,參觀團就回國了,何熠風飛去了印度,那裡有支攝影隊在拍攝印加文化遺蹟。

    從印度回來後,他向公司遞交了辭職書。林雪飛是他的助理,和他一同辭職。

    林雪飛是這樣理解何熠風的決定,不管多麼美的風景,看多了,就會產生視覺疲勞。同理,再好的工作也會讓人有倦怠感。換個工作環境,才能有新的激情。

    何熠風失笑,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有激情的人。曾經,有一個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夫子。夫子---稱呼讀古書而思想陳腐的人。

    在第三次繞過市中心那座像飛鳥般的標誌性雕塑時,何熠風選擇了放棄。他瞟向身邊安靜得出奇的阮畫塵,「你是濱江人!」言下之意,這領路,找餐館,該是你的事。

    阮畫塵本來是蜷在椅子上,聽了這話,直起腰,朝外面看看,「怎麼還在這,這麼久,我以為都過江了呢!」

    何熠風嘴角抽了抽。

    「平安夜又稱情人夜,像樣的餐館,咖啡廳,估計排到半夜也沒戲,我想想。」手指在臉腮上輕彈著,眼珠轉了轉,朝他抿嘴一笑,「幸好,還有個地方。」

    她指揮著車左轉右拐。

    雪疏風驟,雨刮器擺個不停,燈光像被分割成一塊一塊,忽明忽暗,視線並不清晰。穿過一條又一條大道,何熠風終於聽到阮畫塵說到了。

    他呼出一口長氣,解開安全帶,手機響了,是那種稱之為落伍卻很傳統的電話鈴聲。他不喜歡那些所謂的個性鈴聲,有些人還為不同的來電設置不同的音樂。手機就是只通訊工具,功能太多,也成四不象。

    他還沒拿出手機,副駕駛座上的阮畫塵手忙腳亂地拉開擱在膝蓋上的包包拉鏈,「手機呢,手機呢?」嘴裡不住地念叨,她把包半側著,對著外面的燈光。

    「不是我手機,你也用這鈴聲?」她在包包的角落摸到了手機,搖了搖。手機很安靜。一時間,她像是很失落。

    何熠風任由手機催魂似的叫著,他看到她的包包里有一隻四四方方的盒子,用海水那樣藍的緞紙細心地包著,頂部,絲帶紮成一個可愛的蝴蝶潔。聖誕禮物?送給某個男人的聖誕禮物?

    他按下通話鍵。來電話的人是翼翔航空公司的大公子印學文,他和他就見過兩次面,不算熟悉,而印學文卻已把他歸為朋友類。印學文在加拿大呆過四年,所以他認為,他和何熠風都屬於海歸派。

    「熠風,怎麼還沒到,等你好一會了。」背景電子樂震耳,印學文直著嗓子叫道。

    「不好意思,我約了朋友。」

    何熠風語氣和溫度一樣冰冷,印學文卻不在意,他就欣賞何熠風冷冷淡淡的樣。「我以為你在濱江的朋友只有我一個呢,是不是女人,想不到你下手挺快的!」他曖昧地笑著,「那就妨礙你了,玩開心點。」

    其實沒有解釋的必要,何熠風沉吟了下,還是說明了。「不是!」

    「不是女人,還是你沒上手?哈,我們今天要玩通宵的,你那邊結束得早,就過來。不會讓你白來的,幾個空姐都非常正點。我還有事找你,是公事,不是私事。」

    真難得,印學文在聖誕夜還想著工作。何熠風覺得真像一個黑色幽默。

    車身內的空間狹窄,印學文的音量又大,阮畫塵想裝著什麼沒聽見都沒辦法。她把臉別過去,不讓何熠風看到她臉上放大的笑意。

    打開車門,呼呼的冷風颳在臉上刺刺地痛。

    是家西點店,店名叫「簡單時光」,鐵藝雕花的大門,上面應景地掛了一個聖誕花球。推開門,飄入耳中的是輕快的美國鄉村歌曲《老橡樹上的黃絲帶》,空氣里浮蕩甜滋滋的糕點香,畫塵嘴角情不自禁上揚。冬夜聽這首歌,太幸福了。

    店內有地暖,溫度很適宜,從寒冷到溫暖,何熠風的鏡片上立刻蒙上一層白霧,他摘下眼鏡,從大衣口袋裡拿出手帕。

    站在一邊的畫塵悄悄呵了呵手,踮起腳,朝他的頭髮摸去。

    就在她快得逞時,不早不晚,何熠風抬臂捉住她的手,一扳,「幹嗎?」

    「不是假髮吧!」畫塵問道。

    冷眸一深,他牽著她的手走向裡面的卡座。

    「哇!」穿著女僕制服的店員嘴巴張得大大的,都看傻了,是那種羨慕的傻。

    這家店剛開張不久,沒來得及宣傳,店裡的客人不算多。但是,不多的客人,也都精心修飾過,男的英俊,女的靚麗,看著就是鄭重約會。今年流行糖果色,女子們身上衣服的色彩都非常鮮艷。畫塵脫下羽絨大衣,裡面是黑色的銀行工作服,正正經經,胸前還別著工作胸牌,往這一坐,很煞風景。看著菜單上的西點介紹,畫塵什麼都不計較了。

    「我要這個,還要這個,再來兩杯伯爵紅茶。」她咽咽口水,指著菜單對店員說道。

    好識貨。一款叫做緣份,是店裡的招牌點心。朗姆酒,巧克力和核桃仁做成蛋糕坯子,配上純正的奶油和黃油,加上片片橙子。一點都不搭的幾樣物品,湊到一起,淡淡的微酸的奶油香和略有苦味的巧克力,讓舌尖享受無盡美味,可不就是緣份麼?

    另一款就叫簡單,普通的三明治,翠綠的生菜,嫩黃的雞蛋,鮮艷的火腿,雪白的奶油,光色澤就已是誘人。

    「先生呢?」店員問何熠風。

    何熠風眼中、耳中,只有畫塵一個,其他萬物皆是背景。

    「其他不要了,多給我們兩隻盤子。」阮畫塵揚起臉,嫣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細細的牙,店員忽然想起一個許多年前在書上看到的形容:齒如編貝。

    仿佛知道他們又餓又冷,茶和點心上得都非常快。店員還貼心地送了兩碟新樣品讓他們試吃。

    三明治一分為二,蛋糕一分為二,分別放入兩隻空盤。一盤推給何熠風,一盤留給自己。阮畫塵先喝了口茶,再吃一口蛋糕,眼睛閉起,嘴巴抿著,專注地感覺著「緣份」的美妙。「好吃哦!」她告訴何熠風,接著,又叉起一塊三明治放入嘴中,「啊,這個也好吃。」

    何熠風的胃下意識地痙攣了下。

    他在國外六年,即使做中餐非常不方便,但他堅絕不吃三明治,不碰麵包。從前,他吃太多,吃到胃排斥。

    從前……並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事發生,可是每一個節日,每一次季節變化,每一件大事,小事,他都記憶猶新。

    畫塵到是吃得非常香,手機擱在桌邊,吃兩口,看一眼,仿佛在等什麼重要的電話。盤子都見底了,它也沒響。畫塵短促地笑了下,一半自嘲,一半寂寥。如墨般的髮絲在柔和的燈光下飛起一道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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