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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19:50 作者: 姒錦
她想了半晌兒,微微彎唇淺笑,「我雖不是夏楚,卻又是夏楚,你知道嗎?」
他看著她,眼波極暗,「我知道。」
這兩年來,她斷斷續續給他說過許多異時空的東西,他從來都沒有深入的問過,沒有問她為什麼懂得那些。她以為他並未察覺出她與時人的不同,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她說,「你為什麼不問?」
他答,「你就是你,楚七,沒什麼可問的。」
她突然輕笑了一聲。這一聲,是打心眼兒里笑出來的,「那你有沒有被嚇到?我甚至都不屬於這個世界。趙十九,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那些東西嗎?在我的那個世界,遠比這個世界要先進。我們照明用電,不用火,我們出門坐車,不用馬。我們的戰爭不再需要刀劍,不用投石機,甚至也不用鳥銃火pào。我們天上有轟炸機、地面有坦克,海里有艦艇,遠距離作戰有飛彈,有陸海空軍,甚至有原子彈,即便再堅固的城牆都只是擺設……在我的那個世界,人類不僅可以上天,可以下海,還可以探索宇宙……」
靜靜的聽完,他問,「你的那個世界,這麼好?」
她搖頭,輕笑一聲,「不,一點都不好。」
他微微一愣,「為何不好?」
她看他,眸若秋水,視線專注,一字一句說得極慢,「因為在我的那個世界裡,沒有一個叫趙樽的男人……所以,我還是喜歡你的這個世界。」
他身子微僵,目光像烙鐵般印在她的唇上,終是喟嘆著摟緊她,掌著她的後腦勺,將她緊緊地擁入胸前,喚出她的名字時,聲音沙啞如同缺水。
「阿七……我該怎樣待你?」
怎樣待呢?
十二個時辰,這裡什麼都沒有。
就連一口水,一口飯,都是奢望。
一個男人最無助的時候,也不若如此。想給他的女人全世界,可卻連她最為基本的生存都做不到。
她抬頭,似是懂得他的心思,輕輕啃他下巴,啞著嗓子說,「爺,說說你的事吧?我都不知道我的男人是一個怎樣的人。或者,為了下輩子能投生一個好人家,為了你能有更多的錢,可以去滿世界找我,說與我聽聽?」
他輕輕抿了抿唇,額上的汗,似是很密了。
考慮了一會,終是開口,「我出生在洪泰元年,剛剛立國,那時烽火連天,四方諸國蠢蠢yù動。我的母妃,就是貢妃,她原本是前朝帝妃,亦是前朝末帝最寵愛的女人。那一年,我父皇帶兵攻入前朝大都,前朝滅亡,末帝敗退……」
夏初七微微一驚。
貢妃竟然是前朝皇帝的妃子?看來這件事已然是宮中秘聞,無人敢隨便亂說。要不然,她怎麼會沒有聽過半點風聲?察覺到趙樽繃緊的身軀,看著他黑眸中明明滅滅的qíng緒,她突地懂了。
洪泰皇帝領兵入大都,兵臨城下,前朝覆滅,末帝倉惶逃離,卻沒有來得及帶走他心愛的女人。或者說,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心愛」二字本就是相對而言的。在xing命與江山社稷面前,女人不過只是一種最不值錢的附屬品。
那個時候,洪泰帝稱帝於金陵,前朝的宮妃們好多都被併入了教坊司為奴為jì,但這個貢妃娘娘,偏偏生得貌美如花,傾國傾城,她本就是前朝寵冠後宮的女人,只一眼,便被洪泰帝相中。
將政敵的女人納入後宮,在歷史上不乏這樣的先例,並不算什麼大事,但能像貢妃這樣,數十年來,在大晏朝榮寵不衰的女人卻少之又少。洪泰帝從未有薄待過貢妃,即便他稱帝之初,廣納后妃,宮中美人如雲,可除去他的髮妻張皇后,貢妃的地位,幾乎無人可以撼動。
若說洪泰帝對張皇后是髮妻之qíng。
那麼,他的愛qíng,應是給了貢妃。
他對她的寵愛,無人能出其右。
「怪不得,人人都說皇帝最愛十九爺……」夏初七輕輕笑著,戳了戳他的肩膀,又笑了笑,「果然,女人生得美,還是有大好處的。若是你娘不是傾國之姿,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你父皇多一眼都不會看她,也就更不會有你小子了。」
她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嘆息著,卻見趙樽自嘲一笑,黑眸沉若深井,「是,人人都知,放眼大宴,皇帝最寵的兒子就是老十九。」
夏初七喉嚨哽了一下。
原本她的話,就是玩笑。如今聽得他這麼沙啞的聲音,幾乎下意識的就想到了「茯百酒」,那個不會要人命,卻會讓人一生一世受其桎梏的美酒,那便是洪泰皇帝最大恩寵的見證。
「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問。
趙樽靜默了良久。
但,或許真的到了需要jiāo代遺言的時候了,他雖無遺憾,但好些事,還是願意與心愛的女人分享。
終於,他再一次淡淡開口,「小的時候,父皇待我極好,比所有的皇子都要好,宮中人人都說,在皇帝的眼睛裡,只有老十九一個兒子。這不是假話,都是真實的。有一次,我親耳聽見父皇對我母妃說,他所有的兒子,都不及一個老十九聰慧。他讓我母妃等待,總有一日,他會給我一個嫡子的身份……」
嫡子的身份?
夏初七看著他的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不僅僅是嫡子身份的承諾,而是一個要讓貢妃位例中宮,甚至將皇位許與趙樽的承諾。他相信,洪泰帝定然是喜愛極了貢妃。若不然,像他那樣冷血的帝王,不會輕易向一個女人許諾,而且還在兒子的孩童時代便這般許諾。
「我那時候無法無天,整個大晏,從后妃到朝臣,無人敢惹我,比後來的梓月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事,父皇都會包庇我,即便明知是我不對,還是一心向我。甚至有一次,他為了我,責罰了大哥,就是太子。」微微彎唇,他像是想起美好童真的年代,聲音更是啞然,「六歲前,我做過許多童稚頑劣之事。」
「十九爺威風!」夏初七翹唇,「後來呢?」
「我六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
見他蹙眉緊張,停頓下來,似是難以啟齒,夏初七的好奇心卻上來了。
「什麼事?」
趙樽沒有看他,深幽的目光一眨不眨的望著石壁,像經過一輪煉獄的煎熬般,才將往事再一次血淋淋的捧到了她的面前。
「幼時,我並不知母妃的來歷,只知我七個月便早產,差一點活不下來,父皇這才心疼我。可就在我六歲那年,從漠北傳來一個消息,前朝末帝在哈拉和林病逝。消息傳來那日,我母妃便一個人關在房間裡,整整一天一夜沒有吃喝,我進去的時候,見她看著一副畫像發呆。」
「我問她在看什麼,她沒有回答我,只是把畫像藏了起來,仍是對著我笑,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
「我那時頑心太重,趁著她離開,偷偷翻出了她私藏的畫像。原來,那是前朝末帝的畫像。」
他語氣凝重,凝重得夏初七都有些喘不過氣了。
見他再一次停頓,她又追問,「然後呢?」
「畫像上,題有一首詩。」
「什麼詩?」
「鬢華未老,輦路chūn殘斜飛雁。故國如夢,物是人非,月下孤影長。人不在,酒微涼,yù隨君往,奈何孤子留人,羅袖愈寬,新樽把酒,此恨綿綿。」
他一字一字念來,qíng緒平靜。
看上去,像是半點都不難受。可過去二十年了,這樣的一首詩,他還能記憶猶新,足見對他的影響有多大。
夏初七心裡微微一驚。
她不懂詩,但大概也能知道,這詩題在前朝末帝的畫像上面,不僅寫滿的全是思念,更加可怕的是「孤子留人」,這才讓貢妃沒有隨了他去。貢妃是前朝滅亡時被洪泰帝擄獲的,趙樽是在同一年臘月出身的,一個「孤」字,加上一個「新樽把酒,此恨綿綿」,就不再僅僅是一首普通的思念qíng詩了,就憑它,就足可以讓疑心病重的皇帝防上趙樽一輩子。
發現他眉梢的涼意,她莞爾,挽住他的胳膊,避重就輕的安撫他。
「十九爺真厲害,六歲便能讀詩了?」
她拍馬屁似的安慰,永遠這般的黠意。
趙樽睨她一眼,唇角揚起,似嘆非嘆,「若是完全不懂,也就罷了。就是似懂非懂,才最可怕……我拿著畫像去質問母妃,她哭著打了我一個耳朵……沒有想到,這個時候,父皇突然闖了進來……」
想到那場面,夏初七都為貢妃捏了一把汗。
「後來呢?」
「我母妃承認了,畫像是她私留的。因前朝末帝待她極好,二人夫妻一場,她只是想要留一個念想。但那首詩……不是她題的。」
微微一頓,不待夏初七問,他就笑了,「雖然畫像上面的詩,確確實實是我母妃的筆跡,但父皇對她極是喜愛,bào怒之餘,仍是捨不得她死。」
雖然明知貢妃沒有死,夏初七聽到這裡,還是鬆了一口氣。然而,氣還沒落下,便聽見趙樽又道。
「可父皇雖不舍她死,卻容不下前朝末帝的兒子。」
心裡嗖的漏了風,夏初七挑起了眉梢。
陷入在故事裡,好像連飢餓感都減輕了。
也是如今,她才總算知道了事qíng的始末。
一切的恩怨,原來緣於懷疑。
「我母妃跪在地上,不停的澄清,不停的懇求,詛咒發誓說我是他的兒子。可自古帝王最不缺的就是兒子,他更加不可能養一個宿敵的兒子,將來養虎為患。他寧願錯殺,也不願放過……」
「結果呢,你死了沒有?」
夏初七翻了一個白眼,故意逗他笑。
果然,趙樽向來高冷的面孔,也崩不住了。
回過頭,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無奈地一嘆。
「是張皇后救了我,她為我母妃求qíng,還找來了當年為我接生的穩婆。穩婆證實說,憑她數十年的經驗,可以確定我是早產兒,並非足月而生……」
「大概父皇屬實愛極了我母妃,在張皇后的翰旋下,他終是饒了我一條小命。但是不許我母妃再撫養我。隨後,我被張皇后帶到了中宮,就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那樣,我只是換了一個母親。張皇后撫養我長大,待我也算不薄。」
夏初七眸色微動,「所以,你便與貢妃娘娘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