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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19:50 作者: 姒錦
    很快,一頭脖子上扎了大紅綢帶的水牛就慢悠悠的過來了。水牛的後面,有一個身著農夫打扮的男人,把著一個鐵犁,隨了那水牛的速度,遲遲疑疑地走著,目光里滿是猶豫和閃躲。

    隱隱綽綽之間,夏初七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兒,心臟頓時狂跳了起來。

    傻子!

    那個農夫打扮的人,居然會是蘭大傻子?

    許久不見他了,她真的很想撲過去問問,他過得好不好。

    只可惜,站在一群人的中間,她不僅不能上去相認,還得把自己的身子往後縮了又縮,不敢讓傻子瞧見她了。蘭大傻子是一個心智不高的人,一旦讓他看見了她,一句「媳婦兒」就把她給賣了。

    即便要相認,也不能是現在。

    看來今天這一齣戲,是寧王趙析安排的了?

    要不然,傻子又怎會出現在這裡?

    可是她記得趙樽答應過她,一定會隨時關注著傻子,到了時機妥當的時候,自然會讓他們見面,也會讓傻子認祖歸宗。難道說,除了寧王之外,趙樽也覺得今日是最好的時機?

    心裡慌亂著,她下意識的退開步子,又在人群里找起太子爺趙柘來。

    可祭祀的時候沒見他,如今的御田邊上,仍沒有見他。

    看來那太子爺久不出東宮,已經不習慣外面的日子。今日這麼好的天,趙綿澤仍是沒有說服他出來逛一下。

    突然間,她又生出了一些遺憾。

    如果他來了,能第一時候見到他的親兒子,該有多高興……

    想到趙柘那一張慈祥溫和的瘦臉,她心裡一酸。

    道常老和尚在御田邊上焚了香,又說了一些什麼關於犁田儀式的套詞兒,她也沒有聽得太清楚,只見一直關注著動來動去特別不自在的傻子,然後看著那老皇帝挽了袖子,過去接過傻子手上的犁把,就要開始他今年chūn季的第一犁,以示農耕開始。

    然而,就在這時,寧王突然上前,當著文武百姓的面兒,cha了一句。

    「父皇,你看看這個農夫像誰?」

    如果不是寧王提醒,洪泰帝的眼睛壓根兒就不會望向蘭大傻子。如此一來,他蹙起眉頭,略有不悅地瞪了寧王一眼,好像是有點兒嫌棄他打斷了儀式。不過,他的目光,還是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傻子憨厚的黑臉上。

    四周一片寂靜。

    官員們都屏氣凝神,沒有聲息。

    可心知肚明的夏初七,心跳卻愈發加快了。

    她第一次見到太子趙柘的時候,雖然他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可她還是依稀從他的五官里看出了幾分傻子的樣子。如果這樣論起來,那麼傻子的眉眼五官,應該會有一些像年輕時的趙柘才對?

    「怦怦」聲兒,是她的心跳。

    可時間過得極緩,好像過了良久良久,才聽得洪泰帝的聲音。

    「他是誰?」

    寧王一聽他老爹的話,頓時就樂開了花,顧不得地上有泥,他邀功一般,「撲嗵」一聲兒就跪在老皇帝的跟前兒,激動的告訴他,「回稟父皇,他是綿洹啊!」

    「綿洹?」洪泰帝目光一怔,退了一下。

    「對,他就是綿澤。是您的皇長孫,綿洹啦!」

    老皇帝扶在犁巴上的手微微顫了一下,目光緩緩看向不明所以的傻子。

    「你真的是綿洹?」

    這會兒的蘭大傻子已經完全被眼前的陣仗給嚇住了,驚呆地看著面前這個威嚴十足的老頭子,他垂下大腦袋,一雙只手來回的搓搓著衣角,傻傻地咕嚕說。

    「我是蘭大柱。」

    一聽他否認,而且語氣犯傻,洪泰帝目光一縮。頓時放下犁把,回過頭來,冷聲望向趙析。

    「老三,到底怎麼回事?」

    寧王還一直跪在地上,聽老皇帝詢問,一臉的喜極而泣,那聲音激動得幾不成咽,讓隔岸觀火的夏初七,真的很像給他頒發一個「奧斯卡」金像獎。

    「回稟父皇,上回兒臣去錦城府接十九弟回京,無意發現此人與大哥有幾分相似。可綿洹當年……已然夭折,兒臣也沒有往那個方面去想。可後來,兒臣無意中看見了綿洹後腰上的胎記。那個胎記兒臣記得清清楚楚,形狀和顏色都不若尋常。如此多的巧合湊在了一起,兒臣這才動了這番心思,找到了當年侍候綿洹的奶娘柳氏,她果真這些年一直在照看綿洹……兒臣這才敢確定,將綿澤帶回了京師……」

    寧王哽咽的說完,洪泰帝面色已經冷凜。

    「既然早已入京,為何遲遲不報?」

    寧王拱手道,「父親,接回綿洹的時候,兒臣從柳氏的口中知道了一些過往……綿洹當年誤服了jian人下的歹毒湯藥,腦子出了一些問題。兒臣原本想要先治好了他,再來稟報父皇知道,奈何如今服了好些個湯藥,都不見起色。無奈之下,兒臣才想到趁著這中和節的好日子,帶了綿洹來與父皇相見,給父皇一個驚喜……」

    誤服了歹毒湯藥?腦子出了問題?

    一個已然死去十幾年的皇長孫,突然之間活了回來。再加之寧王的話裡有話,箇中「下藥」的因由就複雜了。在場的官員勛戚們,人人都在打著肚皮官司,猜測著當年的真相,但這些人一個個都是渾水裡混出來的游魚,人jīng兒似的,愣是沒有一個人的臉上露出半點異色來。

    洪泰帝老眼之中已然有qíng緒泛動。

    他一步步走近了傻子,仔細打量了一遍,抬了抬手。

    「孩子,把你腰上的胎記給朕看看……」

    一聽這句話,傻子更是嚇得不行,捂住衣裳就搖頭。

    「不行。」

    「嗯?為何不行?」洪泰帝難得好脾氣的哄他。

    傻子眼皮快速的眨動幾下,脹紅了一張黑臉,卻仍是咬著下唇不吭聲兒,一直耷拉著腦袋,誰也不看,什麼話也不肯說。洪泰帝無奈的嘆了一聲,又拍拍他的肩膀,像個愛護孫子的爺爺似的,輕言細語的又追問了兩次,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沖洪泰帝勾了勾手。

    「你把耳朵湊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洪泰帝微微一愣,頓了一下,卻是沒有管他的帝王之尊,真的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歪著腦袋,把耳朵給湊在了傻子的面前。

    「你是男的我才告訴你的,你不許告訴別人。三嬸娘說過,不管哪個來相問,也不許說出來。若是告訴了旁人,我的小jījī就會飛掉的……」

    低低「啊」了一聲兒,洪泰帝直起身來。

    錯愕了一下,隨即,他難得開懷的哈哈一笑。

    「你這孩子,行行行,皇爺爺先不看,先不看啊……」

    大笑了兩聲,洪泰帝像是心qíng極好,不再bī他,只轉過頭來吩咐崔英達。

    「把他帶下去安置好,等犁田儀式結束,朕再仔細盤問。」

    「是,萬歲爺----」

    崔英達鞠著身子領了傻子下去了,被岔了一下的開犁又繼續了。可是氣氛卻明顯與先前不一樣了。老皇帝在侍衛的引領下,認真的犁田,而田坎上的人,卻各懷有各的心思。

    要知道,趙綿洹的身份是皇長孫,如果他是當初被人下藥致傻,那麼,當年他為什麼會溺水而亡,又為什麼會離宮十幾年而不歸?這些都將會帶出一串秘密,乃至引發腥風血雨。

    而且,趙綿洹是嫡長孫。

    小時候的趙綿洹機靈可愛,聰明乖巧,很得老皇帝和太子爺的喜歡。在他bào斃之後,向來勤政的洪泰帝曾經罷朝三日,與趙柘兩個都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子。

    後來,趙柘扶正了趙綿澤的母妃,而趙綿澤原是庶子之身,也就順理成章的成了嫡子。為了免得老皇帝和太子難受,沒有人再提起趙綿洹,都直接稱趙綿澤為皇長孫,於是乎,在這個「居嫡長者必正儲位」的時代,那一個原本將來可以做儲君的趙綿洹,就那樣被湮滅在了史卷中,只不過留下了短短一句話。

    「長子綿洹,母妃常氏,卒於洪泰十一年癸卯月,追諡為毅懷王。」

    然而----

    現在不同了,那位八歲就夭折了的皇長孫回來了不說,還帶回了一個幾乎是驚天動地的「秘密」,這個秘密將來會掀起多大的風làng,誰也料不到。

    因為,誰也猜測不出來老皇帝的心思。

    寧王趙析之所以會選了中和節這天把趙綿洹送回來,自然不是為了盡孝道和給驚喜那麼簡單。

    他要的就是讓趙綿洹bào露在文武百官和王公貴族的面前,不能再讓任何人,包括那個心思難測的老皇帝會有機會再一次雪藏了他。傻子即便不能做儲君,但他卻是實實在在的嫡子,有他在,那麼趙綿澤的地位,就將會非常的尷尬。

    就在眾人各懷鬼胎的當兒,夏初七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趙綿澤。

    就在御田邊兒上,他衣帶飄飄,臉上仍是帶著安靜而溫和的笑容。

    果然,玩政治的人,都是「鬼jīng」----

    老皇帝犁田,自然只是走個過場,意思意思。

    不到一刻鐘的工夫,他就上了岸。

    御田邊的活動結束,接下來便是一個小宴。

    所謂「小宴」,是相較於晚上要在奉天殿舉行的「大宴」來比較。天子犁了田,文武百官和兒子孫子們也在一起磨蹭了這麼久,又已經晌午過了,大家都還餓著肚子,在一處吃個便飯,大家隨便聊聊,也就稱為「小宴」了。

    小宴就安排在吟chūn園裡。

    趕在小宴之前,老皇帝就已經把傻子給驗明正身了。至於關於「當年的真相」,他到底要如何查,究還是不究,沒有任何口風透出來。只是老皇帝得回了皇長孫,興致甚好,小宴上差人加了一把椅子,讓傻子陪坐在他的身邊兒,但是卻沒有下旨把趙綿洹「毅懷王」的諡號改成了封號。

    雲淡風輕的小宴上,果品茶點在案,珍饈佳肴配美酒,君臣共飲,兄友弟恭,各自談笑風生,那平和掩蓋了私底下的暗流涌動,只呈現出一片詭異的和順。

    老皇帝差了人去東宮傳消息了。

    那回話的人說,太子爺高興壞了,說是準備準備,就要親自過來。

    實際上,找回了皇長孫,趙柘才應該是最高興的一個。

    聽著眾人的感慨聲兒,祝酒聲兒,夏初七一直當自己不存在,始終隱藏在人群之中,埋首在桌案,慢吞吞的吃著,就怕傻子間突然喊她,引起大禍。

    心思jiāo雜間,百味在心中過了一遭,又過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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