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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05:24 作者: 素光同
室外下起了小雨,那雨絲灰濛濛的,落在一扇玻璃窗上,遠景也變得模糊。
辦公室里一片沉靜,甚至沒有敲鍵盤的聲音,組長放下自己的水杯,走到了最近的窗台前。他兩邊的頭髮都白了,說出來的話像是嘆息:「你們自己看看郵箱吧。」
「公司的內部論壇,從昨天晚上開始,一直在談論你們,」組長微側過身,臉上毫無表情,「曹主管給我來了信,八點鐘要約談你們。」
曹主管給我來了信,八點鐘要約談你們。
蔣正寒聽見這一句話,唯一的感覺是空穴來風。
他走向自己的座位,注意到了鄭尋的目光----從他第一天實習開始,鄭尋就坐在他的對面。然而實習五個多月以來,從來沒有哪一天,鄭尋笑得這麼暢快。
按照蔣正寒一貫的作風,他應該保持一言不發,或者回報一個客氣的笑,但他今天與往常不同,他道:「你看起來很高興。」
「哎呦,小蔣,你別胡說啊!」鄭尋馬上站了起來,好像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所以逮住不放道,「事情是你犯下的,我可是你的同事,你知道我有多痛心?」
鄭尋昂頭盯著蔣正寒,明明一副不吐不快的樣子,偏偏要裝作一種欲言又止。
蔣正寒環視四周,謝平川仍然冷靜,別的同事卻開始竊竊私語。而在那一扇落地窗前,組長乾脆沉著一張臉,眉間一片疑雲籠罩。
透過那一扇窗戶,可以看見巨大的「XV」標誌,正是這一家公司的簡稱。
XV公司的數據軟體服務,多年以來都是全行業領先,他們待遇優厚,氣氛輕鬆,是不少年輕人心目中的求職聖地。
蔣正寒在XV公司實習五個多月,從來沒有碰到過眼前的局面。他今年剛滿二十歲,倒是很能沉得住氣,仍然保持平靜地回答:「請問,我到底犯了什麼事?」
職場與學校不同,膿包一旦挑開,就要決堤而出。
幾個同事已經開始工作,鄭尋便忽然拍了桌子:「你把私鑰通過外網傳到了Github上!」
他嗓門很大,震耳欲聾。
「你和謝組長兩個人,泄露了我們要上線的產品,模型都被競爭公司拿走了,」鄭尋情緒激動,手腳並用道,「我們十幾個人,幾個月的努力,全他媽白費了!」
言罷,他狠狠地啐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垃圾的程式設計師。」
蔣正寒沒有反駁。
有時生活中會發生一些事,讓你覺得毫無徵兆,無理取鬧。但它偏偏就真的發生了,仿佛在暗處積聚成形,攜著塵土而來,轟然一聲爆炸。
「你還和謝平川一起來上班,你們是不是住在一起啊,」鄭尋找准了靶子,當即火力全開道,「公司獎勵你們那麼多錢,不是餵了白眼狼麼?」
組長拍響了窗台,一口打斷道:「好了小鄭,適可而止。」
他的話音伴隨著雨聲,響徹了整個辦公室。
天色傾頹,雨聲淅淅瀝瀝,組長半低著頭,好像在觀賞風景:「最終的調查結果還沒出來,產品上線的日期只能後延。今天曹主管和你們談完,我再來和你們溝通溝通。」
蔣正寒笑著問:「溝通什麼?」
他穿著一件灰色外套,整個人筆直地立在那,像是一棵灰色的樹木。
作為另一個當事人,謝平川神情如常地坐著,正在給某些高管發郵件,而蔣正寒已經抬步,走向了窗邊的組長。
蔣正寒道:「假如我想泄露私鑰,不會用上傳Github這麼沒有技術含量的方法,也不會在傳播公司模型之前,提出十幾個改進的方案。」
然而組長沒有聽信,他只是落下了一句:「這些話,你留著和曹主管說。」
蔣正寒神色微動,看向組長的目光,變得充滿了探究。
直到八點的鐘聲響起,他和謝平川先後去了行政部,分別被不同的主管約談了。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事件在內網上發酵,到了當天的上午,幾乎鬧得人盡皆知。
徐智禮也是其中之一。
他爸爸作為行政部的高管,也是一名被殃及的對象,畢竟蔣正寒是由他舉薦。而根據目前的證據來看,蔣正寒和謝平川凶多吉少。
偌大的辦公室內,徐智禮的父親給兒子倒茶,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工牌也戴得很端正,說起話來不緊不慢:「兒子,你跟我說實話,蔣正寒到底是個什麼人?我今天一整天的時間,都要花在他身上了。」
茶水溫熱,冒著蒸汽。
徐智禮低頭喝水,罕見地沉默了。
「上次中秋節,安全部門有幾個人,用Javascript寫了腳本,刷走了公司的月餅,」他的父親敲著桌子道,「就因為這一點事,我們也把那幾個人開除了。」
我們也把那幾個人開除了。
這一句話,觸動了徐智禮。
他禁不住想到,假如蔣正寒被開除,就沒有正式工作了吧。由於泄露公司的機密,在外的名聲肯定也壞了,不能被什麼Iion公司聘用,是不是就只能跟著他創業了?
以他和蔣正寒這麼久的接觸,他心裡對蔣正寒一百個放心,他相信夏林希的眼光,也相信蔣正寒的人品。
但他說出口的話卻是:「爸,蔣同學這個人……」
「怎麼著,跟爸爸有什麼不能說?」
「哎,我不想提的。」
徐智禮摸了下鼻子,吞吞吐吐道:「我覺得他這人兒,有點真本事,但是吧,特別愛貪小便宜,而且還心眼子小。」
他幾乎是在用心裡想的反義詞,形容這一位一直被他看好的同學:「蔣正寒是很自負的人,他在領導面前謙虛,私下裡和我們淨打馬虎眼,吹牛皮。」
講完這幾句話以後,他心裡不是不愧疚,但是想到他要做生意,說一兩句謊話算什麼呢?
徐父的臉色沉了下來,手指彈了一下菸灰缸:「你不早跟爸爸講?還讓我內推這樣的人,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徐智禮趕忙道:「爸,我跟他又不熟,他求我幫忙內推,我不就答應了嗎。」
他爸爸放下杯子起身,顯然是打算去開會。
臨出門之前,徐智禮補了一刀:「老爸,蔣正寒的女朋友,是我們同班同學,她在Iion公司實習,不是我們公司的死對頭麼?」
「還有這一出,」徐父腳步一頓道,「得了,我中午不吃飯了,你自己先吃吧。」
徐智禮的父親不吃飯,當然也輪不到蔣正寒。
他坐在一個辦公室里,和部門主管面對面,對方握著老闆椅的扶手,目光不斷地來回審視,緩聲問了一個問題:「我不是不想相信你,但你看一眼組內日誌,你能相信你自己嗎?」
蔣正寒目不斜視,他回答了一句:「相信日誌的前提,是要相信組長。」
在程式設計師的圈子裡,常常看不起產品經理,也看不起公司的HR,前者可能不懂技術,後者可能不講人情。
眼前這一位HR主管,卻是一個講人情的異類。但他偏向的不是蔣正寒,而是那一位被提到的組長:「你們組長在公司待了十年,項目經驗比你的年齡更大。」
蔣正寒無動於衷,還能低笑一聲道:「但是在我們組內,副組長的水平,一直高過了組長。」
他明白在這個時候,拐彎抹角沒有用,所以說出口的話,也變得格外直白。
然而事情的進展並不順利,他對面的那一位主管,關注的是另一個問題:「然後呢,關於謝平川,你知道什麼嗎?」
蔣正寒一言不發。
他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公司內部盤根錯節,那些已經待了十幾年的老職員,和他這種初來乍到的完全不同。假如他一直潛心學習技術,不理會這樣的人際紛爭,那就不會惹上麻煩了麼?
不一定。
他和謝平川走得近,就好像站錯了一個隊。
主管循循善誘道:「謝平川有哪些往來?你不要顧忌,都告訴我。」
他從老闆椅上站起來,雙手背後看著蔣正寒:「你這麼年輕,技術又好,我相信你不會主動犯錯。」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紛爭,有團隊的地方就有拉幫結派。蔣正寒沒想過捲入其中,但他也不知道起因,現在就直接掉進來了。
主管有一句話說的很對,他還年輕。
或許是因為他年輕,所以他始終相信,做人要對得起良心,他據實回答了一句:「抱歉,我不知道。」
主管聳肩道:「那我也無能為力。」
如果說上午這段時間,事態還是在公司內部惡化,那麼到了下午,就好像有人推波助瀾了。
不知是誰在知乎上提問,問題名為:「如何看待XV公司最新一起的數據泄露事件?」底下跟著若干個回答,點讚最高的那個達到了九千,矛頭直指公司新晉的實習生。
在這一篇描述里,實習生就是個惡魔。
他搶占同事的資源,竊取公司的資料,抄襲前輩的模型,勾引漂亮的女同事,充分體現了人至賤則無敵的水平。
而在底下的評論區里,有人公布了蔣正寒的姓名和手機號。知乎上有很多的程式設計師,遇到大公司出事都喜歡湊熱鬧,於是有一批簡訊和電話,就在頃刻之間狂轟亂炸。
蔣正寒看了幾條,既有含蓄的批評,也有露骨的髒話。有讓他全家去死的,也有祝他得病的,墳頭糙快被踏平了。
其中一條還是個彩信,圖片顯示為碎裂的屍體,對方言之鑿鑿道:「你爸媽都要這樣死。」
他放下了手機。
蔣正寒和網絡打交道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網絡暴力。在屏幕對面的人看來,他沉默是錯,反擊是錯,拉黑是大錯特錯。
事態發展到這一步,他整個人依然平靜。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他在等待謝平川的意思。
XV公司的內網一片炸鍋,Iion公司有點幸災樂禍。到了傍晚快下班的時候,不少人已經在討論這個問題。
而在走廊轉角的位置,有一個人背靠牆根立著,他穿一身得體的正裝,腕錶在燈下熠熠生光。
此人正是秦越。
秦越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扣了扣玻璃,等到電話接通以後,他很禮貌地叫了一聲:「林阿姨你好,我是秦越。」
電話那頭的林阿姨回答:「哦,是你啊,有什麼事嗎?」
玻璃窗外車來車往,天光映出一道斜陽,夏林希混在人群里,似乎在往家的方向跑。二月的城市仍然寒冷,她穿著風衣和牛仔褲,整個人裹得分外厚實,仍然有一定的回頭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