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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4:05:24 作者: 素光同
    蔣正寒不做題,他只抄題。假如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什麼,他也會把它們加上去,像是一名盡職盡責的記錄員。

    抄寫停頓的間隙,他看了一眼夏林希,卻發現她趴在書桌上,已經睡著了。

    此時臨近晌午,當空一輪驕陽似火,烈日炙烤著大地,整個寫字樓都很熱。

    而在教室的最後一排,落地窗上沒有窗簾,燦金色的陽光直射進來,十分刺眼。那些飄在空中的浮塵,隨風擺動的微粒,玻璃映出的虛影,都被照得無所遁形。

    蔣正寒望了望窗外,又瞧了一眼夏林希。

    片刻過後,他從原位站起來,把椅子往前拎了拎,重新落座以後,整個人擋住了大半的陽光。

    夏林希好像睡在他的影子裡。

    二十分鐘一晃而過,等到下課鈴打響的時候,很多同學都鬆了一口氣。今天的補習課終於結束了,下次遭罪又是六天以後的事。

    大家紛紛起立,各自收拾起了東西,教室內一片嘈雜喧鬧,夏林希也被吵醒。

    她揉了一下眼睛,低頭收拾書包。蔣正寒遞過來一沓糙稿紙,紙上從頭到尾都是數學例題,他畫圖從不用尺子,但這次打破了慣例。

    夏林希捏了一下厚度,估摸著怎麼也有十幾頁了。

    她把那一沓紙裝進書包里,有一種不好形容的感覺,這種感覺對她而言十分陌生,在此之前的十七年,她從未切身體會過。

    當然,這些心事她不會和父母說。

    補習班下課以後,夏林希走出了寫字樓,她站在路邊等了半分鐘,就看見了她媽媽的車。

    一輛銀白色的奔馳,車牌號包括了夏林希的生日。

    車上的空調溫度開得很低,夏林希抱著書包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聽到她媽媽開口說:「我剛從家政公司回來,給你找了一個保姆,四十多歲,姓彭,老家是農村的,僱主評價不錯。」

    夏林希點頭,問道:「她什麼時候來?」

    「明天一早,她會過來給你做早飯,然後打掃衛生,」夏林希的媽媽答道,「你喜歡吃什麼也和彭阿姨說,讓彭阿姨給你做。」

    前方兩百米是一個紅綠燈路口,當前狀態是紅燈,整條長街上堵滿了汽車,十字路口處還有交警巡邏。

    汽車的喇叭聲,自行車的鈴鐺聲,發動機的轟鳴聲,這些噪音混雜在一起,多少有點鬧耳朵。

    夏林希靠上了車門,扭過頭看向非機動車道。

    這一條長街的綠化帶上,栽種著整齊的行道樹,枝葉錯落茂密成蔭,擋住了過往的人影。

    蔣正寒推著一輛自行車,站在擁擠的人群里,因他身形頎長又挺拔,背影就十分惹人注意。

    夏林希一眼瞥見了他。

    她的媽媽摘下墨鏡,開口問道:「你在看什麼呢?」

    夏林希不假思索地回答:「看同學。」

    「哪個同學?」媽媽側過了臉,「你指給我看一看。」

    夏林希回過神,隨便指了一個路人。

    堵塞的車道沒有疏通的趨勢,有幾輛車不耐煩地按起了喇叭,當然在這種情形下,按喇叭也是徒勞無功。

    媽媽查了一下路況,接著剛才的話問道:「那個同學的成績怎麼樣?」

    夏林希說:「還好。」

    「是你們班的前十名嗎?」

    「差一點就能進了。」

    她媽媽點頭:「那還挺不錯的。」

    前方那一盞綠燈終於亮起,自行車成群結隊,比汽車消失的更快,夏林希轉回了頭,岔開話題道:「今天下午兩點鐘,叔叔是不是要來我們家?」

    「還有你堂妹也要來,」夏林希的媽媽說,「不過他們今天晚上就走了。」

    夏林希的堂妹名叫夏安琪,比夏林希小了兩歲,在市中心的福安中學讀高一,目前正在放暑假。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她的學業還算輕鬆,於是整天無事可做。

    最讓她父母擔心的是,夏安琪不知道在哪裡認識了一幫朋友,她一個不滿十六歲的小姑娘,整天和朋友們出去玩,玩到很晚才會回家。

    「你堂妹從小就黏著你,有什麼話都喜歡和你說,今天下午她要是和你說了什麼,你也勸勸她,」夏林希的媽媽開口道,「勸她好好學習,別整天夜不歸宿。」

    夏林希答道:「我可能勸不住她。」

    「那就別管了,」媽媽手握方向盤,速度開到了六十公里,「你的時間很寶貴,學習要放在第一位,別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夏林希默不作聲地點頭。

    這天下午兩點,叔叔一家果然來了。

    正門的門鈴響了以後,夏林希她爸爸走過去開了門。

    她老爸昨晚宿醉,頭有點痛,早上起來買菜,中午又忙著做飯,飯後本想臥倒睡一覺,奈何弟弟一家來串門。

    門開以後,夏安琪踏上玄關,張嘴第一句就問:「我姐姐呢?」

    夏林希的媽媽彎腰給他們拿鞋子,笑著回答:「你姐姐在房間裡學習呢,你去找她玩吧。」

    夏安琪換了拖鞋,顛顛跑去了夏林希的臥室。

    她今天穿了一條紅裙子,腰帶是黑色格子網的,把她的腰束得很緊。為了和衣服相稱,她特意戴了紅色的發箍,頭髮也沒有紮起來,直接披散在背後。

    「姐姐!」夏安琪推開房門,進門以後,她迫不及待地開口,「你猜我這幾天玩了什麼?我和他們玩了三國殺,鬥地主,還有狼人遊戲,在KTV包廂里過夜,特別好玩。」

    夏林希的房間很大,鋪了深色的木地板,乾淨到纖塵不染,夏安琪提著裙擺坐在了地上,盤腿看向她姐姐。

    室內溫度二十六度,房間角落放著加濕器,整個房間都很舒適,也很適合敞開心扉的深談。

    夏安琪說得興奮,整張臉都紅撲撲的:「姐姐你知道嗎,第一次有男生誇我漂亮,我說我長得像我爸爸,一點也不漂亮,而且臉型比較方,眼睛也不大,但他們說我是不會打扮。」

    夏林希收了卷子,低頭看她。

    在此之前,夏林希其實醞釀了一些腹稿,但在碰見堂妹的人以後,她不太能開得了口,於是只好迂迴地問她:「你不寫暑假作業嗎?」

    夏安琪一愣,隨即答道:「我打算開學以後,找班上的同學抄一份。」

    「你不怕被老師發現嗎?」

    「我們老師收齊了作業,就什麼都不管了。」

    她提了裙子站起來,走到夏林希身邊,瞥眼瞧見桌上的練習冊,忍不住感慨道:「姐姐,你上了高中以後,總是在寫作業,我真怕你哪天累垮了。」

    夏林希從桌上端出果盤,擺在堂妹的面前:「吃點水果吧。」

    夏安琪剝開荔枝,興致勃勃道:「對了姐姐,我想和你說,我這一個暑假過得好開心啊。但是我不想上學了,上學真的太累了……」

    她吃完一顆荔枝,低頭搬了凳子,分外誠實地坦白:「我還認了一個哥哥,叫方強,他在工廠里上班,打遊戲特別厲害。」

    ☆、第八章

    臥室里一片沉靜,只有秒針行走的滴答聲。

    安琪堂妹打了個飽嗝,用餐巾紙擦手。

    垃圾桶里堆滿了荔枝殼,芒果核,以及廢棄的糙稿紙。桌上的果盤被一掃而空,半點殘渣都沒剩下,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

    夏林希一手撐腮,另一隻手轉筆,她偏過頭想了想,忽然問:「那個方強,是不是在和平路的工廠上班?」

    就在今天凌晨,夏林希她老爸因為宿醉,被人從工廠送了回來,假如她沒有記錯的話,送她爸爸的年輕人,名字就叫方強。

    方強身高一米七,頭髮蓬亂,衣衫不整,抽菸上癮,滿臉油光。

    夏林希很難把這樣一個人,和她堂妹口中「特別厲害的哥哥」聯繫在一起。

    但她話音剛落,安琪堂妹便說:「對啊,你怎麼知道的!」

    她靠在柔軟的椅背上,把自己的秘密和盤托出:「我還去他們工廠參觀過,他們廠里不僅生產飲料,還有火腿腸和方便麵……」

    「我知道,我爸也在那裡上班。」夏林希道。

    而且很早以前就在了。

    那時候的食品廠工作,是一份被人羨慕的好差事。夏林希她爸不用干體力活,工作穩定,假期清閒,一家人經常出門踏青。

    他們一家住在郊區,一棟帶院子的平房,沒有自來水,七八月會限電。

    彼時的夏林希還在上小學一年級,學校和家離得有點遠,她爸爸每天騎一輛二手摩托車,早出晚歸接送女兒上學。

    因為家裡有院子,他們還養了一條狗,是那種很常見的狼狗,看家護院當屬一把好手。

    每天傍晚放學回家,狼狗搖著尾巴在院子裡吠叫,她爸爸將她從摩托車上抱下來,再把摩托車停在牆邊,媽媽在廚房喊他們吃飯……更多的細節,她記不清了。

    後來她媽媽的工作漸漸變忙,沒有時間給他們做飯,爸爸就去學習如何下廚。

    但他有時候實在不想做飯,當然也沒什麼錢下館子,於是一年裡有那麼一兩次,會從工廠帶回方便麵和火腿腸。

    夏林希就坐在桌子旁,把火腿腸泡進方便麵,掐表等著時間,心中充滿了神聖的儀式感。

    那時她見識淺薄,總覺得方便麵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發明,麵餅是被烘乾的美食,開水和調料包賦予它生命,煮飯做菜至少要花費半個小時,而方便麵只需要五分鐘。

    五分鐘,一晃而逝。

    後來他們搬家了,狼狗也送了人,總算住到了省城的核心地帶,名下房產逐年遞增。

    按理說,日子是越過越好了。但是和平路上的那家食品廠,由於母公司市場份額越來越少,它的年收益也愈髮式微。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近期工廠裁員以後,又招進來一批年輕人,方強正是其中之一。

    夏林希問:「方強染了紅頭髮嗎?還帶著一串耳釘,有很大的菸癮?」

    她的堂妹聽了,立刻回答:「姐姐,你是不是認識他?」

    夏林希心想,她不認識,但她爸爸認識。

    也許是因為老婆收入太高,她爸爸很少在親戚面前提及自己的工作,每當有人問起,也只是用食品廠這麼個簡略的回答含糊其辭地一帶而過。

    所以為什麼方強會認識她的堂妹,還經常帶著她出去玩?一個造型殺馬特的年輕人,和一個半隻腳沒跨出高中的女孩子,很難讓人有什麼好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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