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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35:49 作者: 時鏡
「說實話,我覺得你手中的籌碼是假,以天下萬民安危脅迫我是真。」顧覺非放下了酒盞,笑了一聲,看著薛況的眼神里,到底有幾分輕蔑,「普天之下,芸芸眾生,不過求一安身立命之所,吃飽穿暖過得快活也就罷了。便是那些匈奴人,若能好好過日子,也不會總吃飽了撐的來騷擾邊境。之前數年,可不只你接觸過蘭渠公主。當年是公主的時候,或恐心甘情願為你所用,但如今她已是單于,必要為她的子民著想。戰禍一起,兩國遭殃,豈是輕易可以發動?」
「可你賭不起。」
薛況輕而易舉地道破了他的窘境。
顧覺非這一次給自己倒了酒,也給他倒了酒:「你說得對,我賭不起,也不敢賭。我顧某人什麼都沒有,只這一顆推己及人、赤子之心。比不得你薛況,威風凜凜大將軍,陷大夏無數無辜百姓於水深火熱之境,求養邊關戰禍,屯兵欲反。到頭來又怎樣呢?功過是非,一場空。」
功過是非,一場空……
薛況想來竟也生出了萬般的慨嘆。
可是他一點也不後悔:「『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我過夠了。所謂皇室,上承天命,又有什麼好尊貴的?我薛氏一門忠心耿耿,換來的是什麼?一句功高震主,既往功業全部抹殺,陰謀詭計,明刀暗箭,戕害至死。想來如今的你該很明白我,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為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所逼殺,滋味兒並不好受。你只經歷了喪父之痛,可我卻是父兄皆死於昏君之手。此恨難消。因你所謂的『一己私仇』而一刀砍下皇帝腦袋的顧大人你,與我又有什麼分別?便是他日,功高震主之命,你顧覺非也未必逃得了。」
「你我的分別,很大。」
顧覺非是心平氣和的,又端酒起來喝。
「我有底線,而你沒有。」
「天下興亡事,不過是成王敗寇之理。我薛況,便是不甘為人宰割,便是不甘居於人下,便是不甘我命不由我!你又怎麼知道,若我登基為帝,不會是個好皇帝?」他也飲酒,烈酒驅走他因傷重而忍受不了的寒意,也為他的聲音添上了一種難辨的豪邁,「你在乎這世間萬千的凡夫俗子,可千秋萬載,時光如長河,洪流一卷,焉知是你錯,還是我錯?」
「你也知道千秋萬載,時光如長河!須知這洪流一卷,你與我都不過是這無止息歷史裡面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顧覺非不由冷笑,言語間亦有幾分揮斥方遒味道。
「將來的事,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顧某人目光短淺,看不到身後興廢千古事,只看得到自己眼前這山河與人,一分、一寸!至於你薛況的對錯與功過,想必你自己心裡,該有數。」
明明白白。
顧覺非與薛況是不一樣的人。
顧承謙之死固然令他瘋、令他狂,可他並未如薛況一般,為那一己的不甘與野心,犧牲掉無數無辜百姓的性命,而是債有主,一殺蕭徹了之。
所以今天,坐在這裡,他可以堂堂正正地與他對質,沒有半分心虛,問心無愧!
薛況聽著,久久沒有言語。
他拎起了那酒壺,也為顧覺非倒了一杯,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接著卻是搖頭大笑了起來,竟嘆一聲:「可惜了!」
「是可惜了……」顧覺非其實已經很累,只將這一盞酒端起來,手指捏著把玩,默然半晌,也笑,「這天下,誰當皇帝我都是無所謂的。當年薛氏蒙冤,你若能找我,我早識你,或是是志同道合。便是輔佐你當皇帝,也未可知。」
這或許便是天與命吧。
同在這一代中,堪稱最驚才絕艷的兩個人,在之前的許多年裡,都是久聞對方大名,有過謀面之緣,卻從來不曾深交。
到如今,圖窮匕見,你死我活。
薛況並不說話,只端起酒來與他一碰,仰頭將杯中酒喝了個乾淨。
顧覺非也不說話了。
兩人就這麼對坐著,有時候快,有時候慢,一盞接一盞地喝著。
一壺酒,兩個人,喝了很久。
周遭打著的火把滅了,只有遠遠的宮燈還照過來一點點的光亮,可那一片廢墟上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隱約間,陸錦惜好像聽見了劍落的聲音。
等到殘酒盡、夜天明,漸漸晴朗的光線重新將這一片恢弘的宮禁照亮時,那太極殿的廢墟之上,只餘一人獨坐。
空了的酒壺歪在破几上,顧覺非眨了眨眼,抬起頭來,讓天邊上那逐漸變得刺目的光線進入自己的眸底,無悲也無喜。
他腳邊上一片血泊淌過。
那戎馬半生在沙場上馳騁了多年的將軍,卸下了最後的崢嶸,倒在這金鑾殿的廢墟上,身旁躺著的是他卷了刃的寶劍。
陸錦惜忽然就淚眼迷糊。
顧覺非從那廢墟之上,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既不看蕭廷之一眼,也不看季恆一眼,只走到了廊下,仰首望著她,向她伸出手去。
笑容如舊,倜儻溫柔。
「別哭了,帶你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正結局寫完了,撒個紅包雨吧,留言的都有。
第215章 番外蕭廷之
先皇詔書, 公告天下。
偽帝蕭徹昔年謀逆犯上之實便已落定, 當年宮變之罪魁永寧長公主亦在戮首之列。新帝蕭塤, 即昔年先皇后衛嬙所出之七皇子次月十四於新修繕之太極殿即位, 改年號「永嘉」。
因念皇室同胞手足之情,新帝免蕭徹後宮之罪,遷於甘露寺;赦永寧長公主謀逆之死罪,幽禁宗人府;保和殿大學士顧覺非平叛擁立有功,因太傅衛秉乾老病乞休, 擢為內閣首輔;昔一字並肩王薛況,功績斐然, 然昔年邊關戰事,實存以戰養兵、損耗國庫、禍及百姓之舉, 誠念其有功於社稷,奠邊關融和之基, 功過相抵,撤併肩王之封,留武威將軍為名賜葬東陵,是非不累家眷。
余者功臣若季恆、方少行、劉進之屬,各加官進爵。往昔順於偽帝之臣屬將領但凡歸於新帝者皆既往不咎, 一切如舊。
另大赦天下, 減賦稅,通邊貿。
是以這一場朝政更替的變亂,於百姓竟無損傷,文武百官、天下萬民, 各在其位,安居樂業。
後世史家,將這一場變亂定名為「正元之亂」,因其起於正元之日,持續時間極短,所波及的範圍也不過京城周邊,並未造成多大的混亂,卻偏偏在這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朝局的更替,箇中細節不可謂不驚心動魄。
其中,尤以京中兩日血戰為最。
顧覺非先誘逼薛況入京,而後將人引入皇城,又謀計在先,提前使人聚攏薛況遣散之兵卒兩萬,後至京城,以成內外夾擊之事,終將一代名將困死紫禁。
計固高絕,史筆稱讚,然多為市井詬病。
究其所以,不過薛況為國為民之名遠播已久,一代名將落寞殞身,到底令舊日仰慕其聲名之萬民惋惜。
更有不信以戰養兵之言者,固擁薛況。
以至於正元之亂後十年間,有關於薛、顧二人間矛盾的種種猜測,屢禁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