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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35:49 作者: 時鏡
    京中的顧覺非,候他已久。

    方少行與劉進穩據內外兩城,饗過了士卒,布下了周密的陷阱與防守,嚴陣以待。

    巳時末,薛況兵臨城下!

    至此,這一場終將被後世載入史冊的變亂,終於拉開了帷幕,在昔日繁華、今已空空的京城上演。

    鮮血從城外五里處的山野,灑到了京城各處的街道。

    刀戟與甲冑碰撞,馬蹄向血肉踩踏,三萬的叛軍與四萬的禁軍交戰到一起,沾血的利箭飛了滿天……日夜的交替,無法置換膨脹的野心。

    沒有人願意認輸,沒有人敢於退卻。一旦選了一條路,就要從此走下去,走到底!

    生不能改,死亦不能!

    在史家的筆下,這一場變亂僅持續了兩日夜,就已經分出了勝負,比任何一場發生在邊關的戰役都要迅疾、猛烈,可在今時今日所有的親歷者所感覺來,卻如昏沉沉的天幕一般漫長,不知何時會止休……正午的日落下,換來一夜朔月。

    陸錦惜根本睡不著。

    外面遠遠的都是刀劍喊殺之聲,偶一安靜,也持續不了多久。太師府里留守的侍衛分作了三班,日夜輪換,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

    最初的幾個時辰,還不時有一點關於戰況的消息傳回來,可一入了夜,城外的進攻越發猛烈起來,所有的消息便都斷了。

    既不知外面的情況,也不知自己明日的死生。

    後園的小亭中,陸錦惜已經枯坐了很久,只睜著眼看那沒有星月的夜空,聽著外面傳來的各種各樣的聲音。

    一開始她還想要從中猜測出一點什麼。

    可現在這萬般的聲音進入耳中,也不過在腦海里停留片刻,便一點痕跡也不留下地散去了。

    桌上還擺著一桌的殘酒。

    是她睡不著,想要喝一點,讓自己好睡一些,讓人給擺上的。可喝到這杯盤狼藉境地,她整個人竟也還是清醒的,半點睡意都沒有。

    蕭廷之遠遠從另一頭走過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一幕:桌上酒壺酒盞歪倒,穿著一身淺淡月白錦袍的她,粉黛不施,面頰卻微微酡紅,被酒意浸過的瀲灩的眼眸,只注視著那夜空,沾了醇烈酒液的唇瓣像是沾了露水的花瓣一樣明艷姣好。

    於是他控制不住地走了過去,走到了亭中去,走到了她身邊去。這一時間,腦海中甚至都還沒考慮好自己要說什麼。

    可陸錦惜已經察覺到了。

    她轉過來看了他一眼,那眼底既沒有什麼對所謂七皇子的尊重,更不存有半點不該有的情愫,只是淡淡。

    「七皇子殿下也睡不著嗎?」

    陸錦惜的腦袋有一點昏沉,但思維還是清晰的,說出這話的時候聲線也平穩,就像這滿桌的酒不是她一個人喝的一樣。

    「坐吧。」

    將要考慮的話,轉眼就不用考慮了。

    蕭廷之坐了下來。

    微冷的空氣里飄來隱約的香息,可這一刻,他竟然分不清這是陸錦惜身上的暗香,還是這翻倒在桌的酒液的醇香……「世事也真是奇妙,死的薛況沒死,死了的七皇子也沒死。薛況回來謀反,庶子也搖身一變成了七皇子。」

    陸錦惜的目光落在他這一張臉上,左看右看也沒覺得與衛儀或者衛太傅有太多相像之處,跟更不覺得與那個被顧覺非一劍砍了腦袋的倒霉皇帝蕭徹有什麼相同。

    於是舊日那一點疑惑,便不合時宜地浮了出來,讓她開了口:「我卻是很好奇,你或恐不知道,當日金泥軒遇到,老太師也看見了你,還認出了你來。可你也不是沒上過朝堂,進過翰林院,往日都沒旁人認出你來,怎麼就在那一天,偏偏認了出來?」

    顧承謙去世的消息早傳開了。

    蕭廷之也說不清自己在聽見這消息的時候,心裏面到底是痛快居多,還是迷惘居多,只覺得昔日的仇怨忽然都在這一刻了結了個乾淨,反而空落落的。

    那種複雜,竟比往日更甚。

    當年永寧長公主以謠言煽動四皇子謀逆,顧承謙身為太師卻為權衡顧衛兩家,選擇了站到永寧長公主這邊,趁勢逼殺了他的母后。

    其時衛太傅手無兵權,無能為力。

    一朝的太傅啊,竟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妹妹橫劍倒在血泊之中。

    於是只留下他一個懵懂不知事的幼童,在刀光劍影里哭喊。他不多的記憶里,留存著衛秉乾對這些變亂之臣的痛斥,含著血淚的痛斥。

    他跪下來磕頭,希望能留自己外甥一命。

    心慈手軟的顧承謙,與衛秉乾同僚多年,且手中又是這樣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猶豫再三,也未能下得去手。

    最終,他用匕首挑斷了他的腳筋,只為身有殘疾者即便還活著,他日也無法入仕,更無法繼承皇位。

    只是顧承謙沒想到----

    彼時的七皇子,體弱多病,生生挑斷腳筋這般殘忍的痛苦,已讓他承受不住,片刻後便沒了氣。

    蕭廷之的記憶,也在那一刻的劇痛里中斷,再醒來的時候,一雙年幼的稚眼所見,已經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回生堂了。

    他們怎麼可能想到他還活著呢?

    畢竟他是他們親眼看著沒氣的。

    所以即便這些年來他都活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甚至已經回到了京城,可也沒有一個人懷疑他的身份。

    至於方才陸錦惜所言……

    蕭廷之莫名地笑了一聲,只將懸掛在自己腰間的一物解了下來,攤放在掌心:「若那一日,顧承謙真認出了我,憑的約莫是此物了。」

    那是一枚精緻的玉塤。

    僅有三寸長,兩寸寬,上面雕琢著規律的孔洞,用一根碧色的錦繩系了,躺在他的掌心裡。

    陸錦惜伸手,拿起來看。

    她微涼的指尖不經意地觸碰到了他的掌心,讓他的手指在剎那間輕微地一蜷,但緊接著又意識到什麼,悄然地握緊收回。

    蕭廷之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陸錦惜卻是仔細地看著掌中這一隻玉塤,於是很約略地想起來,這東西自己竟也是見過的,昔日就放在蕭廷之書房的案頭上:「原來這許多的隱秘和真相一直都放在我眼皮子底下,可我卻偏因不知,所以視而不見。塤,七皇子蕭塤,老太師果真是該認出來的……」

    輕輕地一聲嘆,她又將這東西遞了回去,放在了桌邊上。

    蕭廷之重新將它拿了起來。

    可是這一次卻沒重新掛回自己腰間,而是看了許久,按指於上,輕輕地湊到了唇邊。

    塤的音色,乃是樸拙抱素,空靈悠遠,向有悲意。

    此刻吹奏起來,倒是應了景。

    輕柔和緩,哀傷幽婉,聽得陸錦惜想起了遠遠近近,好多、好多、好多的事。

    她微微地閉上了眼,輕靠在身後冰冷的石柱上,似乎是酒意終於上了頭,醉了,也困了。

    塤曲不知何時,已悄然停止。

    蕭廷之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憔悴了許多的輪廓上,心底卻驟然生出了一種讓他為之一痛的心疼與記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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