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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35:49 作者: 時鏡
    卻沒去想,人總得有個謀生之法。

    似薛廷之這般,樣貌一等一,才學也不錯,怎麼看其實都不是個平凡之人,哪裡會甘心過個凡夫俗子的庸人生活呢?

    但除此之外,更讓她詫異的卻是……

    心念轉動間,她不知怎麼,有些沉默。只把旁邊剛端上來的茶盞捧起來,慢慢地飲了一小口。

    屋子裡,一時靜寂無聲。

    沒有人說話,薛廷之卻感覺那一顆心,在這樣的靜寂中,慢慢地懸了起來,竟覺得這短暫的無聲,煎熬又漫長。

    「啪嗒。」

    尖細似削蔥根的手指,輕輕一松,那茶蓋便落了回去,發出細微的聲響。

    陸錦惜放下了茶盞,平和沒有波瀾的目光,審視地望著他,終於出聲將那一片自己造出的沉默打破。

    「你既有此志向,我自沒有攔著的道理。」

    「且你的才學,我雖不十分清楚,但料想大將軍親自教導過的,該高出尋常人許多。」

    「只不過,本朝有律例……」

    話到這裡,忽然不知怎麼,有些說不下去。

    陸錦惜清楚地看到,薛廷之微微垂著頭,搭著眼帘,看似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但一雙搭在膝上的手,已經慢慢地握緊了。

    很顯然,她的話沒說完,但薛廷之聽得懂。

    朝廷律例,身有殘疾者,不得入仕。

    正如有的讀書人能憑藉一手好字在殿試之中拔得頭籌,在官場上,儀容也像是殿試時候的一手好字一般,十分要緊。

    便是天家身有殘疾的皇子,都沒有繼承皇位的可能,遑論是想要入仕的讀書人?

    薛廷之的腿足上的病疾一日不好,便可說是一日無緣於仕途。

    這樣的律例,自然是不公平。

    但天底下,哪裡又能尋來絕對的公平呢?就是在陸錦惜所處的現代都不一定能做到,更何況如今。

    薛廷之自己也算熟讀詩書,不該不知道這一點的,但如今偏偏提起,這便是陸錦惜先前詫異的第二點了。

    她對著少年,雖不很喜,但一直有幾分惻隱之心在。

    眼見得他聽懂了自己的話,一語不發,終於還是嘆了一口氣:「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廷之知道。」

    早在來之前,他心裡便已經有了計較和準備,也曾無數次在心裡告誡自己,以為自己能在此刻保持平靜。

    可他到底是低估了……

    低估了自己心底壓抑已久的那一股不平之氣,低估了十三年前宮變留下來的血色陰影,也低估了自己一腔的不安分的、迫切而躁動的野心!

    還低估了……

    那一點流淌在血脈里、深埋在記憶中的----恨!

    濃密纖長的眼睫,如同兩把扇子,低低地垂下。

    這一刻,眼底那些洶湧的情緒,便都籠罩在它們留下的陰影之中,看不分明。

    只有那幾縷深重的戾氣,縈繞不散。

    薛廷之閉了閉眼,似乎下了某種決心,才緩緩起身,兩手將衣袍下擺一掀,竟然直接跪在了陸錦惜面前!

    「朝廷律例,身有殘疾者不得入仕。但父親功勳卓著,嫡母背後更有永寧長公主支持,且法理不外乎人情。廷之今日來,想請嫡母、詳情嫡母……」

    前面的話還說得好好的,可末了,那本已經在心裡盤旋過了好多遍的一句話,卻卡主了,怎麼也出不了口。

    他雙手壓在地面那猩紅的絨毯上,修長的手指,已經不知覺地扣緊。

    他沒有顫抖,可陸錦惜卻看出了他的顫抖。

    那因為屈辱而生的顫抖……

    對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來說,為了一件事,下跪求人,且求的還是他嫡母,一個間接導致了其生母之死的女人,該是何等折辱的一件事?

    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說得簡單,能做到有幾人?

    可以想見,能做出這樣的舉動來,薛廷之下了多大的決心,又承受著何等的壓力。

    也可以想見,對於一條光明的前路,他心裡有多渴望……

    陸錦惜本該生出幾分不忍來的。

    正如她先前對他才華與氣度的欣賞,對他病疾與隱忍的惻隱。可這一刻,她注視著他那因為過度用力而蜷曲在一起的手指,眼底那些微的溫度,卻慢慢地褪了下去。

    這一刻,看上去竟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冷漠。

    對薛廷之,她的喜和不喜,其實一直各自占半。

    薛況功勳卓著不假,永寧長公主在背後對她頗有支持也是真。可是,開朝廷律例之先河,哪裡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陸錦惜不是什麼都沒有經歷過的理想主義者。

    相反,她經歷的「現實」太多,為了項目和關係,在酒桌上賠笑臉裝孫子的時候,不知有多少。

    自尊?

    這東西她也有的。

    但她實在聰明太多,也跌過太多跟頭。這東西,該扔的時候就得扔……

    薛廷之,到底還是太嫩。

    她就這麼看著他,仿佛能穿透他軀殼,看到裡面藏著的那一顆還在顫抖的心。

    「呵……」

    就這麼低低地笑了一聲,竟探了身,伸出那細長的手指,輕輕掐了他下頜,讓他把頭抬了起來。

    有稜角的一張臉,俊得不像話,蒼白的皮膚,又透著那病態的脆弱。尤其是那濃密垂下的眼睫,一雙修狹的桃花眼。如何能不讓人動惻隱之心呢?

    只不過……

    「你知不知道,求人,該有求人的態度?」

    輕柔似水的聲音。

    甚至,因著那一點似有似無的笑意,還給人一種微甜的錯覺。

    可那接觸著他下頜的手指,卻是涼涼的……

    這一刻,薛廷之整個大腦,幾乎都是空白的。

    他的頭跟著她的手,一道抬了起來,於是就這麼撞進了她那一雙深深的眼瞳里。

    不悅,不認同。

    還有那種微微隱藏著的、帶著一點俯視的嘲弄。

    仿佛就這麼一眼,已經將他整個人都看破,甚至洞悉了這一刻他內心中那一點脆弱的自尊。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他都無法忘懷這一刻。

    即便那個時候,他已經得償所願、貴為九五,能像今日的陸錦惜一般,俯視著她跪在自己腳下,可這一刻,依舊深刻在他記憶中----

    記得這一刻的她,記得她的姿態,也記得她的眼眸……

    可是這一刻,他還只是將軍府那個胡姬所生的庶子,不僅有所謂的異族血脈,甚至還身有殘疾,不得不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連邁入科舉門檻的資格都沒有……

    而眼前嘴角含笑的這個女人,就是他所寄之籬,所仰之人。

    她的決定,將主宰他的命運。

    薛廷之就這麼注視著她良久,近在咫尺的一張面容,這麼看著越發完美,毫無瑕疵。

    可他的心,卻從未如此冰冷過,連著身上流淌的血液都仿佛被封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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