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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35:49 作者: 時鏡
    就仿佛他不曾因他的天衣無縫,而讚賞驕傲。

    沽名釣譽,二十三載!

    多好的八個字啊。

    「所以,在太師大人看來,『心』比『跡』重要,『過程』比『結果』重要。」

    「薛況即便是數度放過匈奴大將那耶扎,以戰養兵,掏空國庫,背上江南數萬人命,養兵造反證據確鑿,也是他無心之失。」

    「他照樣是個英雄」

    「我這等陰險狡詐、手段惡毒的小人,便是救過成千上萬的人,也是沽名釣譽的偽君子……」

    顧覺非的聲音,很慢,很緩,似乎需要很用力。

    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個雨夜。

    他拿著那封從邊關截回的密信,質問他,為什麼要給薛況通風報信。

    可換來的是什麼?

    換來的是逐出家門!

    旁人都道,他顧覺非是天上神明;

    顧承謙以為,他是披著畫皮的怪物;

    可只有他,信以為真,剖開了自己血肉之軀,才看清楚:裡面瑟縮著的,不過一隻可憐蟲,一條喪家犬!

    唇邊,終於還是慢慢地掛上了一分笑。

    顧覺非覺得自己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人傳薛況被亂刀分屍,屍骨無存。可我如今,竟前所未有地希望,他還活著。在某個地方,等著捲土重來,起兵造反。好叫你個老糊塗,睜大眼睛,看個清楚明白。」

    他的聲音,縹緲得像是飛過的風,不在天,也不在地,更不帶半分煙火氣。

    可在他話音落地的那一刻,顧承謙終於忍無可忍,抄起了案前的湯碗,便向著他砸去!

    「逆子!」

    「啪!」

    一聲炸響!

    那湯碗落在顧覺非的身上,又因為力道太猛,順著捧在了他身後紫檀靠背的雕花上。

    稀里嘩啦,頓時粉碎!

    醒酒湯澆了一身。

    左側脖頸,被鋒銳的碎瓷片劃出了一條淺淺的血痕。

    顧覺非坐著沒動,也沒躲過。

    他望著站在對面,胸膛起伏,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的老太師,忽然發現他兩鬢真的白了。

    雪似的。

    一時想起十日以來,發生過的種種。

    心裡有一千句一萬句話,可最終也都沒有說。

    顧覺非無言地起身,踩過了滿地的碎瓷片,向著外面走去。

    書房的門一開,便有「呼啦」一陣冷風灌了進來,吹起他的青袍與鶴氅,寬大的袖袍好似玄鶴的兩翼,展翅欲飛。

    他出了門,一步也不曾回頭。

    決絕,一如六年之前,那個瓢潑的雨夜----

    冒著寒雨,一路上了大昭寺,隱居在雪翠頂。

    一住六載,也一寂六載!

    上山時,他還初負盛名,是個弱冠少年;下山時,盛名依舊在,可他已年將而立……

    六年啊……

    有幾個六年可以等?

    六年前,他可以逐他出家門。

    六年後,他還想撐起顧氏一門,除了他,再無第二個選擇!

    可是為什麼……

    回來就要問薛況的事?

    難道他以為,六年過去,他會悔過嗎?

    不曾有「過」,何處來「悔」?

    顧覺非忽然覺得自己很累,也很天真:早在立在高牆下,聽見那一齣戲的時候,他就應該掐滅對顧承謙最後的一點幻想。

    裂縫,如鴻溝天塹,早已不可彌合。

    臥山居就在前面不遠處。

    顧覺非一眼就能看見,還能看見裡面徘徊的人影,可現在他竟然半點也不想回去,乾脆就轉了身,一徑向西去。

    ----他怕自己留在府中,一個想不開,把那老糊塗掐死!

    西角門很快就到了。

    這會兒筵席剛散不久,府里都忙著,也沒個丫鬟僕役在附近,顧覺非嘴唇緊抿,一腳踹了門去。

    「砰。」

    虛掩著的兩扇門,一下打開了。

    門外。

    陸錦惜剛剛彎腰,將地上那一頁染著髒污的藥方,撿起來,拿在手中,還未來得及細看。

    她原本在前門等陸九齡的。

    只是剛才一陣風,吹了頁紙來,她瞧見那字跡實在眼熟,便沒忍住,出來查看。

    這門開得毫無防備。

    她聽見動靜,嚇了一跳,回頭看去。

    這一刻,顧覺非甚至還來不及收起那滿心狼藉的情緒,眼底也只有一片的冷寂,便已與她的視線,撞在一起。

    薛況的,孀妻。

    第36章 論道行

    陸錦惜捏著藥方,人站著沒動。

    落日的餘暉,從雲縫裡投出來,灑落了半條小巷。金紅的光彩,點染了她象牙白的皮膚,讓她烏如鴉翅的彎月髻,多了幾分光澤,更消減去了身上一身湖青纏枝連紋褙子帶來的清冷。

    就連那一串白玉珠串抹額,都潤澤似紅玉。

    她看過來的目光里,隱約有些驚訝。

    只是那一雙清透的眼眸里,有一種月華照下的感覺,偏偏透著一種柔和,即便此刻多了一點驚訝,好像沒想到有人會從角門裡出來,更沒想到出來的人會是他一樣。

    十日前,他們是見過的。

    這一點,顧覺非沒有忘記,陸錦惜也沒有忘記。

    在下午筵席上的時候,她瞧見顧覺非,其實便已經認出他是大昭寺上與自己對視的那個人了。

    只是那個時候的顧覺非,與筵席上的顧覺非,好像有些差別。

    而此刻的顧覺非,又與之前兩面所見的顧覺非,有所不同。

    最顯眼的便是那玄青鶴氅上的一片狼藉,好似被什麼潑過,就連左側的脖頸上,都留有一道細細的血痕,像是被銳物所傷。

    眉峰微冷,唇線抿指。

    此刻他整個人都是緊繃的,似乎有些僵硬,眼底的情緒,更似雲涌。

    一個站在門裡,一個站在門外。

    相互之間的打量,也不過僅僅是一個閃念的事。

    陸錦惜意識到:她可能撞見了這隻畫皮妖不想被人看見的狀態……

    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不過她禮貌而克制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仿佛才認出他來一樣,略略頷首,藉此低垂了眉眼,讓這目光收得更不露痕跡,才道:「原來是顧大公子,有禮了。」

    溫軟的嗓音。

    善意。

    顧覺非是很敏銳的人,他幾乎立時就能看出她每個舉動的用意,那一瞬間,竟有一種極難表述的複雜。

    才被自己的父親,罵著「殘害忠良」,一碗醒酒湯砸了出來。

    出門來,卻與「忠良的孀妻」撞在一起,偏偏「孀妻」對他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懷有溫和的善意與體貼。

    心間是什麼感覺,顧覺非已經品不出來了。

    人站在門裡,他眼帘垂了垂,待得再抬起來的時候,一切外泄的情緒與滿心的狼藉,都消失了個乾淨。

    等陸錦惜重新抬眸看向他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個毫無破綻的顧覺非。

    儀容神態,俊逸溫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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