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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35:49 作者: 時鏡
    即便是假的那也成真了。

    況且他是看著顧覺非長大的,大公子是什麼樣個人,他再清楚不過。

    原本瞧著他還有些陌生,畢竟六年沒見。

    可待他一開口,那真真是所有的熟悉,齊齊湧上了心頭!

    萬保常花了好大力氣,才控制住了自己,眼底有些濕潤,半哭半笑的:「不妨事,不妨事。您這馬,還是老奴來牽著吧。」

    說著,便要伸手,從顧覺非手中把韁繩接過來。

    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間,那染在韁繩上已經有些暗紅的血跡,一下就跟刀子一樣戳進了萬保常的眼底。

    「您這是怎麼了?!」

    顧覺非順著放了韁繩。

    手掌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半點沒有消散,只是傷口上的血已經不再淌了。

    他隨意笑笑:「沒事。借來的馬,半道上發瘋,略費了些力氣罷了。這會兒父親人在何處?」

    「在花園裡面,影竹樓聽戲呢。今日太師大人可就盼著您回來呢!」

    一說起這個來,真是滿心都是辛酸。

    只是萬保常也不敢多說,眼見顧覺非邁步上了台階,便連忙跟了上去。

    同時吩咐左右:「還愣著幹什麼?沒見大公子傷了手嗎?快去知會人,尋些創藥來!」

    幾個僕役立時一顫,連忙往府內跑,去準備藥。

    之前被萬保常派回去傳消息的僕役,這會兒更已經不知跑出去多遠,道中逢了人便喊:「大公子回來了,大公子回來了!」

    聲音過處,一片沸騰。

    他人在府里跑著,好像是一道移動的狂風,帶來的消息,將整個太師府都席捲,一時便熱鬧振奮了起來。

    僕役一路跑著,往西過了花園那圓圓的拱門,便瞧見了園子中間的影竹樓,於是一路扯開嗓子喊著,跑了過去。

    這時候,影竹樓戲台上,戲班子剛演上一出《景陽岡》。

    扮武松的武生,使得一手硬功夫,唱腔更是中氣十足。

    人才一登台,便耍了好幾個把式,一時引得台下眾人喝彩。

    方才那一出《雲陽法場》,早沒幾個人記得了。

    一則大部分人不知道是誰點的,二則知道是顧太師點的人,自也不會放在心上,只覺得顧太師興致來了,要聽點不一樣的。

    根本沒幾個人,會由這一齣戲聯想到別的。

    因為,六年前那件事,朝野上下知道個清楚明白的,統共也數不出一隻手。

    只不過,永寧長公主,恰恰在這一隻手不到的數里。

    她人坐在顧太師的身邊,一手搭在太師椅精雕的扶手上,隨著戲台上的鑼鼓笙簫的韻律,慢慢地敲打著。

    那長長的、寬大的袖袍,逶迤地垂了下去。

    鶴銜雲白玉酒盞,被她手指鬆鬆地掛著,兩隻眼睛已經微眯了起來,乃是微醺的醉意。

    整個人看著,慵懶又華貴。

    台上的「武松」,剛遇著了大蟲。

    台下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

    永寧長公主於是轉過了頭,乜斜了眼,看向旁邊的顧太師。

    人人都在推杯換盞,之前也有幾個人上來敬他。

    顧太師喝了兩杯,酒意微有上頭,這會兒坐在座中便不動了,只保持著一點笑意,看著前方。

    可是永寧長公主何等熟悉顧承謙?

    幾乎一眼就看出,這一位老太師,其實在走神。

    周圍幾個人,都是心腹。

    永寧長公主於是嘆了一聲,終於還是對顧承謙道:「老太師,這又是何苦呢?」

    顧承謙聽見這話,略回了些神。

    他眼神里因為恍惚,有些散的神光,重新聚攏來,回頭看了永寧長公主一眼,沉默了半晌,才覺嘴裡有些發苦的味道。

    「我也就是忽然看見了,想點這麼一出,看看罷了……」

    剛才戲單遞上來的時候,他本也沒想點。

    只是這十日以來,顧覺非要回來的消息,傳了個滿城風雨,以至於他這幾夜都沒睡好。

    午夜夢回時候,好像能聽見戰場上鐵騎突出,刀槍鳴響。

    薛況那年輕的、沾血的面容,好似就在他面前,一雙詰問的、失望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仿佛要問他要一個答案,一個公道!

    顧承謙如何能忘?

    別說是六年過去,就是十六年、二十六年,他也無法忘記!

    無法忘記顧覺非那沾滿鮮血的一雙手,無法忘記那一張畫皮撕下後的怪物,更無法忘記,父子決裂、一切分崩離析的雨夜……

    所以今日,在翻到《邯鄲夢》那一頁的時候,他才會不由自主地,把《雲陽法場》圈了出來。

    台上演的是戲。

    台下的看客,走的卻是人生路。

    同樣是功勳卓著、位極人臣,同樣是打了勝仗,同樣是被政敵詬誣,責指裡通外敵。

    台上戲裡的盧生,被皇帝赦免,發配鬼門關,保住了項上人頭;可台下戲外的薛況,卻被他們合謀害死,連個全屍都沒落下!

    他身為朝中重臣,在整個事件里,竟無能為力!

    什麼跺跺腳,朝綱震?

    他可不知道,自己有這樣大的能耐。

    皇帝大了。

    心也大了。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先生們輔佐的弱冠少年。

    他需要的是全新的、與他相同政見的大臣,所以他選擇了顧覺非,而舊日那些束縛他的人,都被他一併拋開。

    顧承謙閉了閉眼,似乎想要藉此,平復自己的心境。

    面前的酒盞里,香醇的瓊漿晃動著,可他卻沒再喝了,只道:「這世上有三種人,第一種身是刀劍,第二種心懷利刃,第三種什麼刀槍劍戟都沒有,就是血肉之軀。我原以為,他是第三種,後來才知道錯了。到現在,我竟不知道,前幾天往山上跑的那一趟,到底是對,還是錯……」

    永寧長公主心內複雜。

    只是她在皇宮裡長大,本身便在風雲中心,從無什麼憂國憂民的念頭。雖沒顧承謙的本事,可在利益的爭鬥里,她從來不落下風。

    當下,她只收斂了心思,飲了酒,笑一聲:「老太師的決定,當然都是對的。」

    對的?

    顧承謙搖頭笑起來,也不知是覺得她說得好,還是不好。

    滿樓都是喧囂,崑山腔激昂。

    一聲夾著狂喜的呼喊,終於由遠而近,傳了過來:「大公子回來了!大公子回來了!」

    這聲音,夾在鑼鼓聲里,並不很明顯。

    聽著,只覺得隱隱約約,甚至很像是一種錯覺。

    可這一刻,整個剛才觥籌交錯的影竹樓,除了台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戲子們,竟全都安靜了下來!

    顧承謙一下有些恍惚。

    永寧長公主則是眼前一亮,一下就站了起來,朝著戲台子上一擺手:「都停下!」

    一瞬間,響板停了,鼓聲歇了,笙簫斷了……

    於是,那一道聲音,就變得真切了起來,眨眼便已經到了影竹樓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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