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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35:49 作者: 時鏡
    紫毫筆在書案鋪開的澄心堂紙上走動,他懸著手腕,一點一划,甚為寫意。

    萬保常進來很稟過之後,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好似早料到了這個結果,反而笑了一聲:「遇到難啃的硬骨頭,你們這樣『客氣』怎麼請得過來?」

    這是一句聽上去再尋常不過的話。

    當時的顧承謙也沒有在意,只瞧見萬保常那一身狼狽的模樣,氣得心口發緊,當下就把藥碗重重放在了桌上。

    「請不來便不請了!老夫半截身子埋進土裡的人,這些年不都痛過來了?也不差這幾年!從今往後,誰也不許再去請!」

    一道嚴令下去,府里人莫不遵從。

    那之後,便真的也沒人再去過回生堂,只是每到天陰濕寒時候,總有人想起來:若是鬼手張肯治,老太師這毛病,興許也是能好的吧?

    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當初的場景,卻還歷歷在目。

    顧承謙嘆了一口氣:「我竟都沒想過,還有能看到回生堂的藥的一日。將軍府,大將軍夫人送來的……」

    那不就是薛況的孀妻,陸九齡的獨女,陸錦惜嗎?

    這一刻,顧承謙看向了紅木雕漆茶几那一頭的同窗、同科,兼同僚。

    陸九齡是要比顧承謙大幾歲的,看起來也是一樣的老。

    他穿著一身藏藍常服,披著玄青氅衣,就坐在那椅子上,一把鬍鬚老長,怕被外頭的風吹亂,用一隻胡夾給夾著。

    在聽見萬保常說「大將軍夫人」的時候,他便已愣住了。

    過了好久,他才向萬保常問道:「你剛才說,大將軍夫人?」

    萬保常也知道這一位陸老大人內心的苦楚,更聽聞月前大將軍夫人病了,還不讓去見,如今一聽大將軍夫人來了,哪裡能不激動?

    他忙回道:「確是大將軍夫人。她跟永寧長公主一道來的,就是我見了都嚇了一跳呢,氣色很不差,像是病早好了。我跟她說,您正在書房裡跟我們家大人說話,夫人便回,今兒來了本也是為了見見您。」

    「好,好,好……」

    一連聲地說著,陸九齡嘴裡模模糊糊的,竟然再找不出別的字眼來。

    坐在顧承謙旁邊,他一張滿布著皺紋的臉上,已經是一片恍惚。

    萬保常有些被他這模樣嚇住,一時有些惶恐,只有顧承謙,向他搖了搖頭,只叫他把錦盒給自己遞上來,別去打擾陸九齡,

    都是老來苦,他哪裡不知道陸九齡那閨女的情況?

    一把年紀得了個女兒,當個寶貝珠子一樣疼著,愛著,只望著她永遠是嬌嬌女。將來憑藉著陸家的門楣,怎麼也要留到二十歲,教會她內宅之中的一些事情,再挑個京中或者祖籍江南的詩書儒門嫁了。

    如此,非四十無子,不得納妾。

    他女兒半點不用擔心日子過不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打算得好好的。

    甚至多次筵席與私底下的聚會裡,陸九齡也常常提起,一張臉上都是笑容。

    陸氏那孩子,據聞雖沒衛太傅家嫡長女衛儀那樣的本事,卻自是善良溫順,很討長輩們的喜歡。

    顧承謙公務繁忙,又常年為腿疾所困,是以並不怎麼出門,只約略見過那小姑娘幾次。

    印象里,也是溫婉柔媚,可人疼的。

    可誰能想到?

    陸九齡為自家女兒打算的一切,終究沒能派上用場。

    慶安帝說賜婚就賜婚,半點容不得更改。

    陸九齡設想之中的女婿「儒門出身,四十無子前不納妾」,變成了「將門出身,成親前就帶了個小妾和庶子」。

    甚至那個時候,他女兒才十六,家宅之中的事情都沒學個完全。

    如此到了將軍府去,即便有貴重的身份,即便薛況不曾在旁的地方薄待她,甚至之後的五年多時間從未納妾,可日子又豈能好過?

    原本是錦衣玉食養其身,詩書禮義養其氣。

    這下倒好,還沒來得及養好,便成了千般萬般的內宅磋磨。

    十一年來,每每提到將軍府,陸九齡便是一副咬牙切齒模樣!

    只是能怪誰?

    又敢怪誰?

    薛況帶著拿胡姬與瘸腿庶子回京的時候,他不是沒去宮門前長跪,可慶安帝只叫人強勸了他回去。

    一回去,便險些臥病不起。

    皇命難為。

    即便一個並不想娶,一個並不想嫁,可誰又敢把家族的命運興衰,都系在這樣的一場賜婚里?

    彼時的將軍府,已沒了二房的薛還,就連薛況的兄長薛冷也去了,算得上是勢單力孤;

    陸氏一門,雖書香世家,可從來沒太大的實權,到了陸九齡這裡才剛剛好上一些。

    他們兩家,哪裡能跟顧氏一門和衛氏一族比?

    皇上動動手指,就能捏死,連傷筋動骨都不用擔心。

    所以,到底還是成了那樣一樁「孽緣」。

    如今眼見陸九齡坐在那邊,面上已是一片深深的恍惚和悲愴,顧承謙想想,竟也悲從中來。

    他自己,又好到哪裡去呢?

    「啪嗒。」

    天南星葉片形狀的回生堂銅鎖,被他扭開了。

    裡頭躺著的東西,也一一映入了眼底:藥貼,藥方,醫囑,竟都齊備,貼膝蓋的,泡腳的,甚至是內服的湯藥,一應俱全。

    「唉……」

    顧承謙長長地嘆了一聲,卻是知道這小小的一隻盒子裡,藏著多沉的心意。

    顧府上下,拜會回生堂多年,鬼手張只怕早對他的病症倒背如流。這醫囑上寫的,卻無一不對應著他的病症……

    陸錦惜一則能記得他這毛病,二則敢再去回生堂問藥,三則還成功了。

    本事有之,心意有之。

    倒也不像是外界傳聞的那樣,太過善良溫軟,懦弱無能。

    心底一時有一股溫熱的暖流,緩緩淌了開去,竟然叫顧承謙覺得極為熨帖。

    陸九齡,是有個好女兒的。

    他慢慢重新合上了錦盒的蓋子,一時竟不知應該說什麼,想什麼,只吩咐了萬保常:「你親去稟夫人一聲,大將軍夫人不愛出府,難得出來走動一趟,千萬不可怠慢了。」

    萬保常聽了,心裡明白。

    大將軍夫人本是一品誥命,與太師夫人唐氏平起平坐,原也不可能怠慢,更何況是陪著永寧長公主一起來的?

    老爺這麼補一句,是要當成座上賓的座上賓了。

    他連忙躬身應了個「是」,就要出去。

    沒想到,這時候,陸九齡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的皺紋,似乎又深了一些,只道:「既然要去,也引我一程吧。我總要見見她,心裡才安定……」

    顧承謙聽了,心裡又是苦得沒邊兒的一片。

    「保常你只管帶了陸大人去,著人請大將軍夫人去偏廳里一見便可。」

    「是。」萬保常心知,這是陸大人愛女心切,就要去看看,於是擺手一引,「還請陸大人隨我來吧。」

    陸九齡也不廢話,甚至就連跟顧承謙告別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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