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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31:41 作者: 尼羅
陸健兒對於全家老小,都不大有感情,單是以准家長自居,凶而冷的管束他們,唯獨愛父親,甚至說「愛」都說輕了,他簡直是崇拜。他這父親是個低調的豪傑,平時不聲不響,然而無所不能,可以一邊讀經念佛,一邊殺人發財。對待陸健兒這個長子,他又總是那麼的和藹慈愛,仿佛陸家其餘的人都是街上撿的,唯獨陸健兒一人是他的親人。
這麼好的父親,陸健兒不能丟了他老人家不管。所以他帶兵一路東奔西突,想要將父親營救出來,結果就在距離父親百里之遙的一座鎮子上,他也被革命軍包圍住了。這個時候已經到了十月下旬,天氣一天冷似一天,他的軍隊沒有冬衣,沒有糧食,彈藥更是緊缺,槍口對外龜縮在鎮子裡,陸健兒發瘋似的往大本營發求救的急電,然而沒有用,霍督理自己都是火燒眉毛了,連陸永明都顧不上了,哪裡還有心思去管陸永明的兒子?
陸健兒知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可沒想到「敗」的後頭,會連接著一個「死」字。
兩個月前,他還是北京城裡威風八面的陸大少爺,陸大少爺帶兵出征,既是鍛鍊,也是玩票,橫豎他身後站著父親,他父親法力無邊,他永遠輸得起。
他沒想到自己的氣運和父親是相連著的,父親在得意的時候,他從來不輸,如今父親自身難保了,他也落入了絕境。獨自坐在臨時師部的會議室里,他扭頭望著窗外,長久的沉默。
師部的所在地,是一座二層樓的小教堂,陸健兒這樣坐在二層樓上,便算是占據了整座鎮子的最高點。可是居高臨下眺望出去,也並沒有什麼好景色。鎮子上的老百姓最怕大兵過境,能逃的全逃了,沒逃的也都躲藏了起來,所以整座鎮子幾乎變成了一座灰冷的死鎮,只有一些饑寒交迫的士兵還在活動著。
逃兵也越來越多了。
陸健兒也想逃。
但是他和逃兵們又不一樣,逃兵們爛命一條,走到哪裡算哪裡,半路挨了槍子那就半路死。他不行,他若要逃,就必須提前規劃出一條安全路線來,否則還不如坐在這二樓的會議室里,起碼在這裡,他依舊是師長,暫時是安全的。
樓下有人進了教堂大門,他垂眼看著,認出那人是金玉郎。輕輕的腳步聲音由遠及近的傳過來,最後會議室的房門一開,正是金玉郎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
走到他身旁,金玉郎把手伸進軍裝下擺里向內掏,掏了一個膠皮熱水袋出來。把熱水袋送到陸健兒懷裡,他喚了一聲「哥」,然後自己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去。陸健兒捧著那隻熱水袋,僵冷的手指被燙得重新有了知覺。
金玉郎也並非總是惹他生氣,在一些生活小事上,他是知道關懷他的。
「我剛在下面聽人說,昨夜逃了一個班。」
陸健兒「嗯」了一聲。
金玉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手掌薄薄的,手指細長,皮膚凍得泛了青紫。出來這麼久了,這雙手還沒摸過槍,不是沒機會,是他自己不肯摸。
雖然心裡已經將陸健兒殺了一千遍一萬遍,但刀槍都屬於兇器一流,他不願觸碰。對於他來講,動刀動槍乃是自降身份的行為,他這雙手不是用來幹這種粗活的,他這雙手----他想----應和他的靈魂一樣,又柔弱又純淨。
將這兩隻手揣進衣兜里取暖,他抬頭向著陸健兒一笑:「你有什麼新辦法了嗎?」
陸健兒瞟了他一眼,重新望向了窗外:「哪有什麼新辦法,要麼抵抗,要麼投降。」
「那……」
後頭的話,金玉郎沒法明說,畢竟陸健兒的父親還在包圍圈裡吉凶未卜,可他確實是在急切的盼望著陸健兒投降。他沒想到這一次出行,會隨著陸健兒走到了這冷颼颼的鬼門關里,如果早知道的話,那他死也不會來。陸淑媛固然討厭,但還沒有討厭到不堪的地步,敷衍陸淑媛,總好過在饑寒之中受煎熬。
況且,他心裡還思念著更重要的一個人:他的金寶兒。
臨行之前,他去看望過金寶兒,金寶兒長得很好,而且分明是認識他,一見了他就歡天喜地的笑。金寶兒的「認識」讓他受寵若驚,因為胖奶媽子說這麼一丁點大的小娃娃,又隔了好些天沒見他的面,照理來講,是不該還認識他的。胖奶媽子說他們「到底是親爺兒倆」。
這句話觸動了他心底深處的一點軟肉,讓他一直不能忘懷,也讓他現在心急如焚的想回去,他怕自己走得太久太久,金寶兒會把自己忘掉。況且胖奶媽子雖然算是個負責的,但她終究不是金寶兒的親媽,誰知道她對金寶兒會不會總那麼好呢?
種種的思念和惦記,讓他恨不得插翅飛回北京。可陸健兒成天就是這麼要死似的等待著,就是不肯乾脆利落的做個決定出來。
因此,金玉郎越發的恨他了。
兩人沉默著坐了片刻,金玉郎忍不住,喃喃的又說了話:「哥,我想回家。」
陸健兒嘆了一口氣,說了一句掏心窩子的實話:「早知如此,就不帶你出來了。」
金玉郎看了他一眼,以為他是在責怪自己嘮叨。
陸健兒隨即又開了口:「不是我骨頭硬,不肯投降,是我一旦投降,父親那裡怎麼辦?父親的政治生命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