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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大概他惦記著柳生的婚禮,在閣樓下大聲問,現在幾點了?她慌忙把幾根長繩塞到床底下,不早了,一點多了。他說,是不早了,我不撈了,兩點鐘要幫柳生去接新娘。她說,對啊,你趕緊走,接新娘不好遲到的。她屏著氣等他離開,但他固執地站在樓梯口,白小姐,你能不能下來一趟?她的頭皮一麻,條件反射地說,幹什麼?下來幹什麼?他沉默了幾秒鐘,說,是一朵蓮花,你不要就算了。

    她從樓梯口探了下頭,看見他烏黑的手裡抓著一朵睡蓮。他說,不知從哪兒飄來一朵蓮花,你不是喜歡花的嗎?她說,是啊,怎麼不喜歡?但她僵立在那裡,不敢輕率地下去,偷偷瞄他的胳膊。他的身上閃爍著一層釉彩般的古銅色光芒,右臂用毛巾刻意地包住了,於是她只看見左臂上的刺青:君子。她遲遲不下閣樓,他的神情有點窘,夾雜著些許失望,隨手把蓮花放在桌子上,一朵蓮花而已,喜歡就留著,不喜歡就扔了。

    她帶著剪刀下去,接過了那朵半開的紅色的睡蓮,不知怎麼想起當年水塔里的夕陽之光,眼睛頓時濕了。她把睡蓮捧到廚房,找了一隻湯碗裝滿水,睡蓮便浮在碗裡了,半開半合,欲言又止的。隔著廚房的窗子,她看見保潤一手捂著內褲,一手拿著西服套裝,往他父母的房間裡鑽,嘴裡嘀咕道,對不起,我要換一下衣服。她聽他推開了他父母的房門,吱呀一聲,門銷從裡面插上了。她感到安心,晃了一下湯碗裡的睡蓮,大聲問,你還要不要回來撈了?還要撈你爺爺的魂嗎?

    不好撈,也不方便撈。他在房間裡遲疑了一下,說,乾脆不撈了,我爺爺那魂不值錢,沉在河裡也好。

    那恰好是她的願望,但她不敢輕易表態,問,讓你爺爺的魂沉在河裡,你真的忍心嗎?

    我是為他好。房間裡的保潤似乎在拉抽屜,他說,我早總結出來了,我爺爺為什麼那麼長壽?因為沒魂。沒魂他長壽,沒魂他太太平平的,非要找那魂,不是催他上西天嗎?

    她笑出了聲,捂著嘴,小心翼翼地問他,你爺爺瘋瘋癲癲的,還那麼長壽,你不嫌拖累你嗎?

    不嫌拖累。瘋爺爺也是爺爺,好歹是親人吧。大房間裡面窸窸窣窣的,抽屜和櫥櫃的門交替發出響聲,保潤不知怎麼咳嗽起來,等到咳嗽平息了,她聽見他突然問,我爸那條襯褲呢?灰色的,一直放在衣櫥里的,怎麼找不到了?

    一條襯褲。一條死人留下的襯褲。她想起柳生那天半夜借宿的細節,脫口而出,你爸爸的褲子,讓柳生穿走了。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嘴快,但是,後悔來不及了,門那邊一片死寂。大約過了五分鐘,保潤從他父母的房間裡出來,西裝革履,頭髮已經幹了,他的臉色看起來很陰沉,透出一股肅殺之氣。她懊喪地守在門邊,還想解釋什麼,還想彌補什麼,注意到他的條紋領帶有點歪斜,像是遇到了救星,你領帶怎麼像根麻花?歪了,不好看的。她動手去替他整理領帶,啪的一下,手被保潤甩開了,保潤怒喝一聲,婊子,別碰我的領帶!

    後悔來不及了,她清晰地看見他眼角的一滴淚花。她看著保潤往門口走,想解釋,甚至想再挽留他一會兒,無奈她說不出口,隱隱覺得那樣的澄清,一半是事實,另一半像謊言。他的淚水使她惶恐。她跟著他走了幾步,不知道該如何告別,乾脆倚著牆,看他慢慢地拉開大門,她說,你心情不好,去多喝幾杯吧,一醉方休。

    來自香椿樹街的光線投在保潤的黑色皮鞋上,有一片三角形的光亮忽隱忽現。保潤垂首站在門縫裡,看著自己的鞋尖或者褲管,過了兩秒鐘,他突然回過頭對她笑了笑,他說,我喝多少酒你明天就會知道的,你等著。

    她打了個寒噤,依稀覺得門外的街道上時光倒流,發出恐怖的巨響。這個瞬間,她又聽見了保潤十八歲的嗓音,她又看見了保潤十八歲的眼睛。

    第49章 天井裡的水

    半夜的時候,天井裡響起了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不停地往地上潑水,嘩啦啦,嘩啦啦,潑得耐心,遵循著一種穩定的節奏。她在樓梯上猶豫了半天,還是不敢下去察看,對著天井虛張聲勢地喊了幾聲,誰?幹什麼的?我是孕婦!很奇怪,她一喊,天井裡里的水聲明顯弱了,潺潺地響,聽起來像是漏雨管里的流水了。她不知道香椿樹街的鬼魂是否真的不惹孕婦,她開著燈,手裡抓著剪刀,不敢睡,但白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太累了,終究沒有敵過濃重的睡意。

    迷迷糊糊之間,她又夢見了祖父。祖父坐在屋檐上,兩隻枯瘦的腳垂在她窗前,月光照著他烏黑骯髒的腳趾,腳趾間有水滴源源不斷地墜落下來。她用剪刀去敲祖父的腳趾,你怎麼又上屋頂了?下去,下去,你不下去我就剪你的腳趾。祖父不怕她的剪刀,他坐在屋檐上哭泣,姑娘,把手電筒還給我啊,你為什麼要把我的魂扔到河裡去?你把我的魂還給我,我就下去了。她在夢裡記起保潤的話,勸導他說,你別不知好歹,沒有魂你才那麼長壽的,你的魂,還是沉在河裡好。祖父說,我不要那麼長壽,沒有魂活著也是受罪,我受了一輩子罪,就指望下輩子好,你把我的魂沉到河裡去,我下輩子就是一條魚,我苦了一輩子,難道就為了下輩子做一條魚嗎?姑娘,你行行好,把我的魂還給我吧。

    她被祖父持續的哀求驚醒了。夢醒了,那把剪刀還在手裡,兩條交叉的刀鋒,居然也濕漉漉的。她再也不敢合眼了,想起古人懸樑刺股的故事,把自己的馬尾辮拴在牆上的掛衣鉤上,恨恨地坐著,瞪著眼睛等天亮。窗外的香椿樹街靜悄悄的,天井裡的水聲消失了,但沿河的老牆一直咚咚地響,似乎有人無法逾牆而過,因此煩躁地捶擊牆面,懲罰著那堵牆。馬師母的預言應驗了,她闖下了大禍。鬧鬼了。保潤的家,果然鬧鬼了。河水也不安分,隱隱約約的,她聽見不遠處的河面上浮動著某種古怪的聲音,比魚類吹吐泡泡的聲音要響亮,比人類的咕噥聲要低沉,那聲音悲傷,壓抑,舒緩,但很固執,她悉心辨識那些音節,斷定它們來自河底的手電筒,她想,一定是兩根死人的骨殖在向她吶喊。

    撈起來。

    撈起來撈起來。

    撈起來撈起來撈起來。

    等到天蒙蒙亮了,她有了下樓的勇氣。跑到天井裡一看,地上果然有大片的水漬,牆頭似乎被水浸泡了幾個世紀,一夜之間,磚石的縫隙里已經覆滿了新鮮的青苔。她招惹了保潤家世世代代的鬼魂,它們都來了。據她的觀察,天井裡到處都是鬼魂們留下的蹤跡。除了奇形怪狀的水漬,有一片褐色的三角形樹葉伏在地上,怎麼掃也掃不掉,細看之下,那褐色其實是一層黴菌。一顆珍珠樣的顆粒粘在紅磚上,掃帚過去,珍珠不見了,掃帚須里飛出了一隻白色的蛾子。還有一塊五彩的鵝卵石,摸上去居然比海綿還軟,差點沾住她的手。一隻袖珍型的蜥蜴,她以為是標本,用腳尖碰一下,蜥蜴飛快地爬行,爬到牆上的青苔里,貼著青苔不動了。她知道它們來者不善,她惹惱了保潤家的祖先,鬼魂們來聲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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