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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麵包車開走之後,她在門縫裡發現了一份婚禮請柬。請柬上額外添加了柳生蹩腳的字跡:麻煩你來獻幾首勁歌。有紅包。她哭笑不得,對著請柬研究新娘的信息,並沒有什麼收穫。在請柬上,新娘不過是一個名字,原來新娘不姓李,新娘叫小麗。新娘的名字是崔小麗。柳生從來沒談起過什麼崔小麗,她不認識什麼崔小麗,但是憑著直覺猜測,那個崔小麗,一定是認識她的。
農曆八月初八,這是最流行的結婚的日子,從香椿樹街到全國各地,人們都熱愛這個日子。
八月初八,柳生結婚。她無意去為柳生賀喜,也沒興趣為婚禮獻什麼勁歌,只是一心琢磨,八月初八,她該怎樣對付這個日子的分分秒秒?她該怎麼過得更好一點?她曾經有過一個浪漫的創意,去夜巴黎開一個派對,讓別人為她唱歌,為她跳舞,擺玫瑰,開香檳,熱熱鬧鬧地過一天。但是,這麼好的創意誰來買單?她自知囊中羞澀,只好退而求其次,適合她的歡樂,還是用自己的積蓄款待自己。為此,她早早地寫好了八月初八的日程:去麗人行美容店做一次美容。去哈根達斯吃一次冰激凌。去翡翠行買一個玻璃種掛件。去西部牛排吃一塊牛排。最後她提醒自己,一定記得把那瓶名叫毒藥的香水買回來,她搽了毒藥香水回家,這一天,應該就完美了。
八月初八,香椿樹街好幾戶人家辦婚禮,有點競賽的氣氛。河對面的荷花弄里也有一個女孩子要出嫁,從早晨開始,對岸就響起了驚天動地的鞭炮聲。她在鞭炮聲中盥洗打扮,聽見屋頂上砰地一響,有什麼東西落在瓦上了,很快,空氣里有了一股火硝的氣味。她跑到天井裡察看,不知誰家的禮炮飛到了她的屋頂上,還在冒煙。她擔心火種引燃屋頂上的一塊油氈,找了根晾衣竿,站到椅子上把禮炮捅下來了。她拿了掃帚簸箕來打掃,這才發現,除了那個紅艷艷的禮炮渣,還有一隻手電筒,靜靜地躺在天井的角落裡。
是一隻式樣老舊笨重的鐵皮手電筒,筒身已經鏽蝕發黑,前端的玻璃罩和小燈頭都碎了,積了一層污泥,污泥里奇蹟般地長了一株青草。她先用掃帚掃了一下,手電筒以掙扎的姿態滾動了一點距離,很快就滾不動了。手電筒很重,裡面似乎盛滿了異物,她好奇,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擰開鏽蝕的蓋子,一股臭味撲鼻而來,她看見一坨板結的泥土被時光澆灌在侷促的圓柱體內,泥土裡插著兩根白骨,骨頭上蠕動著一堆灰色的細小的蟲子。
她驚叫著扔掉手電筒,忍不住反胃,乾嘔了幾聲。這隻奇怪的手電筒,來得太蹊蹺了。她環顧四周分析手電筒的來歷,覺得它應該是從屋頂掉進天井的,也許是隨那個禮炮渣一起捅下來的。可是,它為什麼會在她的屋頂上?為什麼會裝滿泥土和骨頭?為什麼會伴隨八月初八漫天的鞭炮禮花掉落下來?她無心推敲,屏住呼吸,用一塊抹布包住手電筒,奮力往牆外一扔。她聽見了手電筒在廢棄的石埠台階上滾動的聲音,然後,河面上響起撲通一聲,那隻噁心的手電筒,那隻古怪的手電筒,應該沉到水裡去了。
她疑心重,洗了三遍手,陰著臉去了隔壁藥店,張嘴就盤問馬師母,有沒有把一隻手電筒扔到她的天井裡來?馬師母起初摸不著頭腦,漸漸地聽清原委,眼睛便放出了一輪一輪的光,嘴裡驚叫起來,給你扔河裡去了?保潤他爺爺找了十幾年呀!他家沒祖墳了,只剩下那兩根屍骨,你扔的不是一隻手電筒,是人家的祖宗啊!闖了那麼大的禍,你還委屈?你還罵罵咧咧?趕緊去把手電筒撈回來啊!她聽說過祖父的故事,心裡一驚,嘴上不肯示弱,說,我才不撈!誰讓它掉我天井裡的?這麼噁心的東西,我有權利扔!
八月初八,臨近正午,她正準備出去,保潤來敲門了。
保潤穿著西裝,打了領帶,明顯是準備喝喜酒的裝扮。他站在門邊核實馬師母提供的信息,眼睛卻不看她,看著門框,聽說你找到我爺爺的手電筒了?她說,不是我找的,是它自己從屋頂上掉下來的。他仍然看著門框,聽說你把手電筒扔河裡去了?她有點膽怯,先發制人地說,那手電筒噁心死了,又是骨頭又是蟲子的,不扔河裡扔哪裡?他沉默了一會兒,臉上並沒有多少憤怒的跡象,我能不能進來?他說,我下水去看看,從天井裡借個道,行嗎?
她開了門,覺得事態比想像的嚴重,他的態度則比想像的溫和,她跟在他身後,為自己開脫道,這事不能怪我,誰知道你爺爺的魂裝在手電筒里?誰知道你爺爺的魂放在屋頂上的?保潤徑直穿過夾弄,神色漠然,我沒怪你,幾根屍骨而已。又說,都是迷信,都是騙人的,我爺爺的魂早飛上了太空,哪兒還喊得回來?保潤的理性使她感到欣慰,她點頭稱是,說,你爺爺真是個怪人呀,既然是祖宗的屍骨,怎麼不好好埋起來?為什麼會放倒屋頂上去呢?保潤似乎也惘然,我也不知道,原來說是埋在冬青樹下的,怎麼會從屋頂上掉下來?真是出鬼了。他想了想,很認真地說,我爺爺不是怪人,不過是被嚇破了膽,他的魂,也是被嚇飛的,沒準祖先也信不過我爺爺,自己轉移了,屋頂上畢竟比地底下安全,不是嗎。
天井外面是臨河的,但通往河邊的小門早就封死了,保潤去藥店借了把梯子,翻牆到了河邊石埠上。她微微側轉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到梯子上,她想看,看保潤怎麼打撈祖父的魂。因為心裡有歉意,她在梯子上積極地指揮保潤,往那邊去一點,往右,還要過去一點。保潤幾次潛入水中,每一次都無功而返。他的手裡抓上來一塊條形磨刀石,一隻青花小碗,其餘儘是河底烏黑的淤泥。她彌補不了自己的錯誤,那手電筒不知被水流衝到哪兒去了。有人從河對岸的荷花巷跑出來看熱鬧,大聲喊:那是誰?在水裡撈什麼?她替保潤回答,撈一隻手電筒!對面的人問,手電筒里有什麼?有黃金?她說,有黃金還會扔河裡?只有兩根死人骨頭,你們要不要幫他一起撈?
荷花巷的幾個看客很快散去了。保潤鑽出水面,坐在石埠上休息,渾身濕漉漉的。她扔了一塊毛巾下去,保潤朝她點了點頭,他似乎是不會說謝謝的,謝意只在眼睛裡表達。保潤的上身裸露著,黝黑,寬厚,有一片水漬在他的肩膀上閃閃發亮,像一片銀飾。她看那片水漬穿越他粗壯的大臂,慢慢流下來,乾涸了,大臂上的刺青在陽光下顯得清晰起來,他的左臂和右臂各刺了兩個字,左側是君子,右側是報仇。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裸露的保潤。她不知道保潤的大臂上有這樣扎眼的刺青,有四簇暗藍色的火焰在他皮膚上燃燒。君子。報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正好是現在,確實不晚。君子要向誰報仇?她像是看見一份通緝令,通緝令上隱約寫著她的名字,突然的窒息感襲來,她的腿發軟,趕緊爬下了梯子。
她不怕男人的刺青,但保潤的刺青令她畏懼。君子報仇。她想起那四個字,耳朵里響起了繩索爬過皮膚的沙沙之聲,她的身上,從肩膀到髖部,竟然產生了微妙的痛感,是繩子勒緊皮膚帶來的那種疼痛。她撒腿跑回屋裡,找到樓梯下那隻大紙箱,把裡面的繩子一股腦地抱起來,抱到了閣樓上。抱到閣樓上也沒用,想想這是他的家,繩子藏哪兒都不安全,她急中生智,找了把剪刀,開始努力地剪繩子。剪繩的工作並不容易,她咬著牙,使出渾身的蠻力,一部分繩子被剪短了,短到無法捆綁的程度,她才罷手,還有幾根尼龍繩的質地異常牢固,怎麼用力也剪不斷,她正在發急,聽見天井裡有響動,保潤放棄了打撈,上岸了,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