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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來到龐先生的別墅外面,他們的腳步躊躇起來。玫瑰和月季花滿園盛開,奼紫嫣紅的,草地上有鞦韆架,鞦韆架上扔著一條綠色的薄毯,裹著一本書。鐵柵門開著,一個園丁在花園裡鋤草。園丁告訴他們,龐先生陪他太太去教堂做禮拜了,家裡沒有人。她看看樓上的白色百葉窗,再看看花園裡的露台,對柳生說,那就等啊,我們去露台上等。
經過鞦韆架,她順手從毯子裡抽出那本書,帶到了露台上。書的印刷裝幀很粗糙,似乎是非公開發行的,書名是繁體字,看起來很奇怪:如何向上帝贖回丟失的靈魂。露台上有遮陽傘和桌椅,桌子上擺放著一盆鮮花,還有一套紫砂茶具,兩隻茶盅里還殘留著主人喝剩的茶汁。她拿起茶盅聞了聞,說,凍頂烏龍,還香呢。柳生說,他媽的,天天在露台上喝功夫茶,看看人家過的,這才叫生活。她把兩隻茶盅倒扣在桌上,慢慢地坐在沙灘椅上,不知為何,她嘆了口氣。打開那本書,看見的第一個標題是,虔誠讓上帝聽見你的禱告。她若有所思,問柳生,你做過禱告嗎?柳生說,什麼禱告,不就是念經嗎?前年去慈雲寺念過,去年到大悲寺念過,我媽媽催我去的,沒屁用,要是念經能住上這樣的別墅,我倒願意天天念經。她說,禱告是禱告,念經是念經,禱告是給上帝的,念經是念給菩薩的,上帝比菩薩大,上帝管菩薩的,你連這也不懂嗎?柳生說,上帝和菩薩,我都無所謂。我就巴結財神爺,財神爺才是老大,你不信到廟裡去看看,誰那兒的香火最旺?誰的香火旺,誰就是老大!
他們正說著話,看見園丁站了起來,迎向車道。龐先生的汽車鳴了一下喇叭,她條件反射,捂住了耳朵。龐先生一定注意到了露台上的不速之客,他打開車門,朝他們看了一眼,鑽出駕駛座,又看一眼。是受驚的目光,一部分恐懼,一部分厭惡,更細微的眼神深處,還有一點點羞恥之色。
輪椅先下來了,在陽光下閃爍鎳鎘製品鋒利的光。他們看著龐先生把一個女人抱到輪椅上,動作嫻熟麻利。那女人在龐先生懷裡顯得嬌小,像一個孩子,坐到輪椅上,兀然高大了許多。是龐太太。她見到了龐太太。龐太太穿著一套米色的西裝,不施脂粉,梳復古的髮髻。膝蓋上那部暗紅色封皮的書,應該是《聖經》。一切都還在她的想像之中,只不過龐太太的容貌比照片上更蒼老一些,她的眼睛,則比照片上更加明亮,更加親善。
她沒有料到龐先生如此之快地鎮定下來,他推著輪椅朝著露台而來,嘴裡清晰地向龐太太介紹著自己,那個白小姐來了,就是她。她敏感地覺察到,她在龐太太那裡不是一個秘密,此前為自己的身份精心準備的謊言,看來是沒有必要了。就是她。就是她而已。不必演戲,不必鬥智,不必攀比。這樣簡潔的局面,並沒有讓她感到輕鬆,反而使她有一絲沮喪,似乎準備了華麗的盛裝赴宴,到了目的地才發現是浴室,她只能與賓客赤裸相對了。
龐太太的身上有一股無名草藥的氣味,說不上好聞,但也不算怪味。她刻意地打量龐太太傷殘的下肢,但它被長褲有效地遮蓋了,龐太太的腳上,穿的是一雙布鞋,腳背裸露著,露出一片弧形的蒼白,除此,並無異樣。
你一定是白小姐吧?龐太太主動跟她打招呼,大美女,果然名不虛傳,好漂亮啊。
沒你漂亮。她像刺蝟般地隨口防禦,自己都覺得無禮,不知如何挽救,瞄一眼龐先生,那意思是說,我不針對你太太,針對的是你,我的無禮,都是你的錯。
龐太太搖了搖頭,臉上仍然掛著微笑,那種微笑因為充滿寬恕的意味,顯得溫暖而大度,而且牢固。龐太太的手朝她伸出來,認識一下吧,我是龐太太。她差點要說我知道你是誰,不要多此一舉,想了想改口說,認識一下也好,我是白小姐。龐太太的手枯瘦蒼白,手腕上有一隻翡翠鐲子,她潦草地捏了下龐太太的手,盯著那鐲子看,你的鐲子很漂亮,玻璃種,還是冰種?現在要十幾萬吧?龐太太淡淡一笑,不是什麼好翡翠,我在麗江地攤上買的,五十塊錢。又補充一句,我從來不戴那麼貴重的東西,有罪的。她嗤地一笑,翡翠有罪?憑什麼?誰說的?龐太太拿起膝蓋上的《聖經》,舉高了,莊嚴地說,耶穌說的,奢侈是罪惡。
她沒來得及說什麼,旁邊的柳生對龐太太的言論不以為然,搶先發表了他的見解,耶穌說什麼不算數吧?耶穌管外國人的事,不管我們這裡的事。
龐太太瞥了一眼柳生,目光中有溫婉的譴責,轉過臉問龐先生,這位先生是誰?你怎麼不介紹?
龐先生朝妻子攤手聳肩,我不認識這位先生,問白小姐。
她從龐先生的臉上讀出了一種潛藏的態度,那是對柳生的蔑視,對她的輕慢,她正在猶豫怎麼介紹柳生,是男朋友,還是朋友?或者,乾脆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稱他是道上的朋友?柳生按捺不住,給夫婦倆各塞了張名片,開始自我介紹了。我誰都不是,我是來打抱不平的。柳生說,龐先生龐太太,我先請教你們一個問題,戴個翡翠有罪,那玩弄女人有沒有罪?有人玩弄女人,把人肚子搞大了,拉起褲子就走人,這種事,耶穌怎麼說的?
龐先生推一下輪椅,提醒妻子說,他在褻瀆,這種問題你不必回答,我推你進去。
可以回答。龐太太面無表情,堅定地看著柳生,有罪。
那好。有罪就好。柳生得意地說,你放一句話下來,他有罪,怎麼處置?
有罪要贖罪。要禱告,要懺悔,向上帝贖罪,讓上帝聽見,寬恕他的罪。
龐太太我佩服你,你太聰明了,我提醒你,孩子在她肚子裡,不在上帝的肚子裡!上帝寬恕他,白小姐有什麼好處?
上帝是來拯救你們的。龐太太想了想,誠摯地說,拯救,就是好處,拯救難道不是好處嗎?
沒有好處叫什麼拯救?救了也是白救!柳生歪靠在牆上,抱著雙臂抖著腿,龐太太拜託你來點實際的好嗎?我們談談媽涅的事,她明天要去引產,營養費總少不了,你們出多少媽涅?
什麼媽涅?龐太太迷惑地看著龐先生,他要什麼媽涅?
龐先生尷尬地說,錢,Money,英文。他是要錢。
龐太太的臉有點發灰了,她在胸口劃了個十字,用手掌蓋住《聖經》。太卑鄙了。太骯髒了。她喃喃自語,用一種悽苦的眼神環顧兩個客人,一轉臉,忽然對龐先生發怒了,你也很髒,你也有罪,我不要跟你們說話了,快推我進去!
她看著龐先生把輪椅推過露台,聞到龐太太身上的草藥味從她身邊一曳而過,帶著些清涼的聖潔的刺激。哐地一聲,別墅的大門撞上了。她聽見柳生說,虛偽啊,你看,一談錢就跑,虛偽透頂。她咬著牙,說不出話來,只聽見胸口劇烈的心跳。她承認自己又錯了。見龐太太,完全不是她所想像的場面,為什麼要來見她呢?她不知道自己從龐太太那裡受到了無理的羞辱,還是受到了合理的批判,有點想哭,又不甘心哭。她想離開,又不甘心就此離開,離開之前,她至少要看一眼龐先生的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