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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她莫名其妙地惹了眾怒,有點悻悻然的,鑽到角落裡動了一番腦筋,又跑到護士那裡。實話告訴你,我從小是孤兒,現在離婚了,變不出親屬來簽字。她說,我的親屬就是我自己,自己簽,為什麼就不行呢?護士覺得她胡攪蠻纏,犀利地打量著她的面孔,你以前是不是孤兒我沒法調查,不過我看你那麼時髦那麼漂亮,現在總有幾個親屬吧,就算離婚了,前夫男朋友都算親屬,否則,你怎麼懷孕的?她聽出護士話裡有話,忽然就失控了,尖聲喊起來,我沒有前夫不行嗎?我沒有男朋友不行嗎?你把我當妓女不行嗎,妓女懷上嫖客的孩子,可不可以引產?那護士一定見慣了各式各樣的孕婦,反應異常冷靜,問,這位小姐,誰說你是妓女?我們是為你好,你怎麼不知好歹呢?你的精神狀態,正常的吧?她說,現在正常,再拖下去就說不定了!護士說,趁著現在正常,就做點正常的事吧,別自己作踐自己,回家去冷靜一下,休息一下,明天心情就好了。她跺起腳來,你少給我裝好人,什麼回家?什麼明天?你們有家我沒家!你們都有明天,我沒有明天!
然後她撲在牆上哭起來了,用手掌咚咚地擂著牆壁。四周的孕婦們都對她心懷反感,並沒有誰去安慰她。手機一直在響,她哭夠了才想起接電話。是柳生。柳生說祖父已經送回井亭醫院了,家裡太平無事了,她可以回去了。她抹著眼淚說,那不是我的家,我不回去,你快到婦產醫院來,給我簽個字。柳生問她在幹什麼,她氣咻咻地說,婦產科的事,你問那麼多幹什麼?趕緊過來,記住,今天你算我的家屬,你做我的家屬,是你一生的榮幸。
她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柳生,不容分說,一把拽住他闖進了辦公室。簽字的來了!她用報復性的腔調對護士說,我男朋友來了,我丈夫來了,我家屬來了,現在可以給我做了!護士斜著眼睛,先瞄柳生,再睨視著她,這麼快就從巴黎飛來了,坐宇宙飛船來的?來了也不行,引產不是人流,是殺生,正常爹媽都不做的,你們做爹媽的不負責任,我們醫院要負責任,先登記預約,手術什麼時候做,我們還要研究,回去等通知。
柳生很快明白過來,見她還要跟護士理論,大聲喊道,暫停!聽我家屬的!柳生把她拉到了走廊上,指著她鼻子說,你在江湖上混這麼多年,看來都白混了,你把孩子拿掉,前面的苦都白吃了,後面的盼頭也沒了,我現在對你的智商深表懷疑!她疲憊地倚在牆上,說,我改主意了,我饒了姓龐的,救我自己。柳生看了眼她的肚子,嘻地一笑,現在改主意晚了吧?現在要救自己,也遲了點吧?他說,堅持就是勝利,再堅持幾個月,你就熬出頭啦。她說,我熬不下去了,不跟他賭這口氣了,拿掉了這孩子,我回深圳去唱歌,從頭再來。柳生搖頭,越說你越糊塗了,從頭再來?那是唱歌用的歌詞!再過幾個月,那台灣人就要付你錢了,不是說有六位數嗎?我問你,你要掙夠六位數,要唱多少歌?她說,你們這種窮人才整天鑽在錢眼裡,我不稀罕那點錢!他那點資產,他那種男人,不配讓我懷孕!柳生既不敢質疑她的新規劃,也不敢質疑她的自信,搓著手說,冷靜,你冷靜,我們再想想辦法。他眨巴著眼睛搓著手,眼睛忽然發亮了,就算拿掉這孩子,也不能便宜了那台商吧?你們的合約怎麼簽的?她低下頭,恨恨地說,合約就是二選一,孩子沒了,只好便宜他了。柳生叫起來,這合約不公平!台商有錢啊,怎麼能這樣便宜他?生他的孩子該付錢,拿掉他的孩子也該付錢,營養費,精神損失費,青春補償費,去跟他要,先付錢再行動!她紅著眼圈思忖柳生的建議,覺得是合理的,又不好意思自食其言,思想鬥爭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想再見他了,你要是不怕丟人,你去要。柳生說,沒問題,要到了我們對半分?她一下又生氣了,你好意思對半分?是你懷孕的?你有子宮的?她搶白著柳生,看柳生的表情不太自然了,又慷慨地謙讓一步,算了,還是四六開吧,你四,我六,這樣行了吧?
第46章 柳生和龐先生
事情就這麼耽擱下來了。
聽說龐太太來大陸了,龐先生帶著她去了桂林,又去麗江旅遊。柳生找不到他。過了幾天,又有消息稱龐先生夫婦回來了,柳生去了他們租住的河濱別墅,去的時候摩拳擦掌,回來卻是蔫頭蔫腦的,對她說,那個龐太太是坐輪椅的,兩條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龐先生推著她散步,兩個人不分開,我找不到談判機會啊。
她很震驚。她曾經逼迫龐先生打開錢包,公開他太太的照片,記得那台灣女人姿色平平,但笑容可親,連眼神里都透露著溫良恭儉讓的美德。龐先生只說他太太是個會計師,身體不太好,其他方面,他總是三緘其口。她從來不知道,龐先生的太太,竟然是坐輪椅的。她怔了好久,問柳生,龐太太還漂亮吧?柳生說,老婦女了,有什麼漂亮不漂亮的?人家是個基督徒,膝蓋上攤了本《聖經》,坐在輪椅上研究上帝呢。
她自己也說不清,明明已經對龐先生恩斷義絕,為什麼卻擺脫不了對龐太太的好奇心?她想像那個坐輪椅的台灣女人,就像破解一部懸疑電影的結局,心裡燃起一種奇怪的激情。柳生聽她說要去見龐太太,以為她開玩笑。她說,不是開玩笑,我真的想見她。見柳生露出訝異之色,她說,你眼睛為什麼瞪那麼大?我去見龐太太,又不是去見鬼,怕什麼?柳生怪笑一聲,脫口而出,我是不怕,該怕的是你,你見她幹什麼?你是小三啊!這一次,她難得地容忍了柳生的冒犯,大概覺得他的觀念是人之常情,她撇撇嘴,揶揄自己說,小三跟大婆談談心,談談孩子,談談上帝,有什麼不可以嗎?
她讓柳生陪她去河濱別墅,要求他務必穿得體面,一定要穿名牌,沒有真貨,情願到市場上買一套仿冒貨。柳生的反應還算敏捷,狡黠地一笑,又讓我冒充你家屬?明天是冒充男朋友,還是冒充老公?她反問柳生,有什麼區別?沒聽你媽在街上到處宣揚,說我從小就是公共汽車嗎?公共汽車誰都可以搭,什麼男朋友老公野男人,都是一回事,都是乘客。
適逢星期天,他們謊稱是龐先生公司的雇員,騙過了河濱別墅的保安。沿著車道往水邊走,很容易發現這個高尚住宅區的高尚之處,看不見什麼人,只有各式各樣的狗,忠誠地守在主人的花園裡,這裡的狗也吠叫,但比較起香椿樹街的狗來,它們叫得很有教養,你靠近柵欄它們叫,等你走過去了,它們立刻就安靜了。對於四周的景致,他們各有各的興趣。她往沿途的窗內張望,掛著窗簾的,就看窗簾的色澤和花紋,拉開窗簾的,就看室內的家具燈具和小擺設,以及客廳臥室隱約閃動的人影。柳生關注的是停放在車庫路邊的各種汽車,奔馳!寶馬!他一路向她介紹著車款,嘴裡發出近乎哀嘆的聲音,我操,又一輛大奔,一台路虎,這他媽的是什麼車?是卡宴吧?她對柳生的表現很反感,不屑地說,你真是沒見過世面,這些車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在深圳坐過蘭博基尼的,好幾百萬!坐著一點都不舒服,兜了一圈風,下車就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