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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能喝幾杯算幾杯。吃完飯我們去逛商城,你這身衣服太寒酸了,像個難民啊,我給你買幾套像樣的衣服,然後陪你去唱卡拉OK,行了吧?

    他搖搖頭,說,你還是不了解我啊,衣服我無所謂,你送我一件最多抵消一天,卡拉OK就免了,我沒興趣,一個小時也不能抵,白花錢了,多不划算。

    那你告訴我,怎麼樣才划算?她的目光尖銳地逼視著他,忽然冷笑一聲,我陪你睡最划算?你要睡,睡,睡,是不是?

    他的視線慌張地一跳,從她臉上慢慢墜落,落在行李箱上。他開始研究箱子上的那張託運標籤,你去過巴黎?洋文我也認識幾個,我在裡面學外語的。他用手指在託運標籤上勾畫了幾下,說,巴黎都去過的人,怎麼那麼俗氣?我們的問題,酒解決不了,睡解決不了,我是請你去跳小拉,小拉,你還會跳嗎?

    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她打了個冷戰。她的面孔瞬間變得灰白,咬著牙說,不跳,不會跳,我不跳小拉。

    他似乎預想過她的拒絕,並沒有發作。你還是不給我面子,啊?我什麼舞都不會,只會小拉,在裡面學會的,都是跟男人跳,跟男人跳了十年,今天我想跟女人跳,今天我要跟你跳。

    謝謝你的抬舉,我跳不了,早忘了。她說,都什麼年代了,你到舞廳夜總會看看,還有誰在跳小拉?土鱉才跳什么小拉。

    我就是土鱉,土鱉請你跳個小拉,行不行?

    她斜睨著他的面孔,審視他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她輕蔑地笑了,真的是跳小拉嗎?有那麼簡單?拜託你別把我當白痴,你葫蘆里賣什麼藥,趁早給我倒出來。

    倒出來也沒別的藥,還是小拉。去了你就知道了,我沒什麼別的意思,不過是要個公平。

    他話裡有話,她開始認真傾聽他對公平的解釋,但保潤點了一支煙,不說話了。他夾煙的手指在顫抖,她第一次從他的臉上發現了傷感之色,還有一絲疲憊。他用手搓著兩側面頰,幾次欲言又止。公平是什麼?怎樣才公平?她猜他說不出來,或者,他說不出口。她從他的香菸盒裡抽出一支煙,自己點上了,說,那我們談筆交易吧,我今天豁出去了,欠你的都還給你,你要什麼樣的公平,我都給你,從此清帳,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行嗎?

    第40章 水塔與小拉

    一輛破舊的麵包車停在順風旅館門外,她驚訝地發現了柳生的身影。柳生穿著白襯衣和黑色西褲,衣冠楚楚的,正用抹布擦著麵包車的擋風玻璃。見她在台階上發愣,柳生滿臉堆笑,朝她擠了擠眼睛,哈羅,白小姐,你從日本回來了?

    她沒有料到柳生等在外面。那兩個香椿樹街男人的關係令人費解,她分不清他們是朋友,還是敵人,或者乾脆就是同夥?她不清楚現在誰是老大?唯一清楚的是她的處境,現在她像一個獵物,他們是兩個獵人,她被圍剿了。她罵了一句粗話,返身走回旅館,倚靠著玻璃門怒視柳生,你們兩個人,到底搞的什麼鬼?

    柳生用抹布擦了擦手,走過來要跟她握手,被她用力撥開了。你誤會了,我們是來跟你敘個舊。柳生說,保潤請我開車,說給他當司機,給你當保鏢,他說要請你跳小拉,怕你不給面子,我來了,你不就放心了?

    她厲聲道,你也不是什麼好人,憑什麼讓我放心?

    柳生做了個鬼臉,看看順風旅館的招牌,說,連我也不放心?那老阮你總歸放心的吧?你去問問老阮認不認識我?他以前開餐館,都是我給他送菜的。你去問他,我柳生是不是好人?

    她仰著臉思忖一會兒,豪邁地走下了台階,什麼好人壞人的,本小姐還怕壞人?她將一片口香糖塞到嘴裡,鄙夷地說,你們好我就好,你們壞,我比你們更壞,今天就跟你們走,我倒要見識一下,看你們的小拉怎麼跳。

    她素來不辨方向,麵包車駛上了郊區公路,才發現那是去井亭醫院的路,保潤所稱的別墅,原來是井亭醫院的水塔。這個舞會的目的地太陰險了,這樣的和解之路,閃著一圈邪惡而深沉的光暈,她的腦袋訇地一響,依稀看見一個黑暗的陷阱,十分鐘前的豪邁,忽然便煙消雲散了。停車停車,我不跟你們去,我憑什麼跟你們去跳舞?她大叫著去拉扯柳生的胳膊,麵包車在高速公路上扭出了一個S形。柳生趕緊剎車,麵包車停在了路邊。冷靜,白小姐你冷靜點!不過是去敘個舊跳個舞啊,有我在,能出什麼事?她朝柳生臉上啐了一口,厲聲道,你們倆的智商,加起來也沒我高,敢把我當白痴?要跳舞去舞廳,跑水塔去幹什麼?說啊,你們究竟要幹什麼?柳生抹了一下臉,委屈地咕噥道,我不好說,是他要去水塔,是他要跟你跳小拉,十年前沒跳成麼,現在要補跳一次。她回頭朝保潤瞥了一眼,補?你到底要補什麼?你補了損失,我的損失找誰去補?保潤朝駕駛座上的柳生努努嘴,說,你的損失,找前面的人補。她的情緒一下失控了,推開車門就往下跳,嘴裡喊,兩個人渣,你們倆跳小拉去,我不奉陪,本小姐不做你們的舞女!

    她沒來得及跨過隔離欄,保潤從後面擒住了她,他的鼻息急促地噴在她脖子上。然後繩子來了,保潤的繩子來了。繩子先是箍住了她的肩膀,然後是胳膊,至多十秒鐘,她來不及掙扎,身體已經像一隻包裹被保潤拽在手上了。今天的舞會少不了你,不給面子只好捆人,算我對不起你了。保潤說,這是如意結,記得嗎?繩子如意不如意,要看你老實不老實,你老實就如意,你要是犟了,繩子肯定不如意,自己慢慢去體會吧。

    車子又發動起來,她被保潤按在一隻塑料菜筐上,保潤的手捂住了她的嘴,那隻手大而粗糙,手心上有一絲淡淡的鹹味。如意結果然陰險,她越掙扎,繩子便越來越緊。繩子綑紮了她的身體,也勒斷了她的意志,她漸漸地安靜下來。一個噩夢回來了,一個記憶也回來了。疼痛回來了,羞恥也回來了。水塔在前方,水塔在目的地等待她。她不敢與保潤的目光交鋒。保潤的眼睛憤怒而空洞,空洞堪比當年,而憤怒比當年更熾熱更尖銳了。她寄希望於柳生,柳生從駕駛座上回過頭來,臉上有些歉意,但更多的似乎是怨氣,不怪我,怪不了我吧?你看你,還說你智商高?智商高的人會自討苦吃?你吃了那麼多年娛樂飯,都白吃了?法國日本也去過了,都白去了?拜託你不要裝烈女了,開放點嘛!

    她聽懂了柳生的勸告。你不是烈女。請開放一點。她在他們的眼裡是下賤的,她的身體在他們看來是一個秘密的花園,而他們是持票的遊客,她應該向他們開放。是什麼縱容了他們?是什麼貶低了她?辱沒了她?紛雜的往事裡隱藏著千百個理由,千百個理由都不公平。她仇恨地看著柳生的鼻子,那個高挺的鼻子堪稱完美,鼻尖上泛著一小圈油光。有一部分封閉的記憶突然喧囂而至,她記起了柳生青春期刀片似的腹股溝,他的生殖器像一根紫色的蘿蔔,在水塔的夕照里閃爍錐狀的光芒。那光芒原始,蠻橫,猝不及防,它剝奪一個少女的貞潔,也刺傷了一個女人的未來。她想起了小拉。小拉。遺棄了十年的舞步,現在她都想起來了。咚嗒嗒咚。她朦朧的愛,從小拉開始,她熾熱的恨,也是從小拉開始。咚,嗒,嗒咚。一,二,三四。那舞步的節奏很像一個咒語,你墮落了,你墮落了。小拉,該死的小拉,小拉所有的舞步,都是墮落的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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