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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第一夜,他把馬拴在一台起重機的底座上,撬開操作室鏽蝕的鐵鎖,裹了件棉大衣,憑窗守馬,將就了一夜。水泥廠已經倒閉,石碼頭上一片荒涼,香椿樹街的野貓野狗都喜歡來此處過夜,撞見一匹大白馬,野貓悻悻地逃走了,野狗繞著白馬觀察了一番,看看不是猛獸,虛張聲勢地吠幾聲,也跑了。從小到大,他從未在室外過夜,碼頭上的這個夜晚,以其寧靜與詭秘觸動了他的心。星空下降了,極其溫柔地鋪在他的頭頂上,河水向城外流淌,一路喃喃低語,偶有夜航的船隻悄然經過,桅燈昏黃的光束從漆黑的河面上拖曳而過,河水稍稍亮了一下,很快又沉在黑暗裡。石碼頭的夜色渲染了他的心事,他幾乎徹夜無眠,明天開始,他要贍養一匹馬了。是她的馬。是白小姐的馬。這個負擔來得莫名其妙,帶著挑戰的色彩,還夾雜了一絲玄妙的詩意。他在夜色中注視那匹白馬,發現馬的夜晚比他更安詳。它在一個陌生之地安睡,鼻息均勻而雄壯,馬鬃在月光下閃爍著綢緞般的光澤,那光亮吸引他走出操作室,在馬的身邊鋪滿了各種蔬菜,他對馬解釋道,委屈你了,沒有草,只能吃些蔬菜了。然後他輕輕地撫摸了馬鬃,發出一聲由衷的感嘆,勝利你真美,你比美女還美啊。
石碼頭上養馬,畢竟是權宜之計,第二天,他開始為馬尋找一個寬敞舒適的馬廄。他熟悉香椿樹街的每一快空地,圈起空地,便可以搭建一個簡易的馬房,但他不放心香椿樹街的民風,覺得不安全,於是動起了房屋的腦筋。在柳生看來,最現成的馬廄是保潤的家,那老房子人去屋空,又有天井,養一匹馬,倒是天造地設。他牽著馬去找馬師傅的兒子小馬,小馬也喜歡馬,雖然認為這事有點不道德,但經不住柳生的糾纏,還是找出保潤家的鑰匙塞給了柳生。
柳生打開保潤家的門,屋裡湧出一股濃烈的霉味,窄窄的過道里有冷風吹過,門縫裡射進一道晨光,像一把長劍斜插在地上。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聽見小馬的催促聲,你發什麼呆?我媽快來了,趕緊把馬牽進去,別讓我媽知道了。他進去展開雙臂,試了試過道的寬度,寬度正好可以讓馬通過。他小心地把馬牽進去,先經過灰濛濛的客堂,客堂的板壁上還掛著保潤父親的遺照,死者的眼睛從各個角度注視柳生和他的馬,目光里似乎充滿了驚疑。通往閣樓的樓梯上,還掛著一把黑陽傘,傘面爬滿了白色的黴菌。他知道樓梯上就是保潤的閣樓,他從來沒有上過那個閣樓,突然就抑制不住好奇心了,他丟下馬,躡手躡腳地爬了上去。
差不多是世界上最荒涼的閣樓了。主人的用品都裝入了兩隻蛇皮袋,扔在牆角,行軍床上鋪滿了報紙,一床棉被和枕頭堆在床角,枕巾上落滿了灰塵,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了,他抓起枕巾抖了抖,灰塵散盡,原來是橘黃色的。他注意到枕巾上嵌著一根頭髮,黑黑粗粗的,摸上去很堅硬,那一定是保潤留下的頭髮,一根十八歲的頭髮。他用兩根手指夾著那根頭髮,保潤,你好嗎?頭髮無言,只在他的手指間飄動,他朝頭髮吹了一口氣,手一松,頭髮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了。對不起。他說,保潤,借你家圈一下馬,算兄弟對不起你了。
他準備把馬養在天井裡。推開通往天井的門,第一眼瞥見的是保潤的舊自行車,它失意地倚著院牆,龍頭上蓋了一件塑料雨披,後架上仍然纏著一捆麻繩。保潤以前用過的石擔和啞鈴扔在地上,啞鈴生鏽了,石擔的洞孔里長出了一叢綠油油的青草,他正要把白馬往天井裡牽,大門那邊響起了一片吵鬧聲,然後他聽見了小馬恐慌的叫喊,柳生小心,我媽來了!
果然是馬師母趕來了。柳生被罵了個狗血噴頭。馬師母說柳生你自己騎在人家頭上拉屎不說,還要弄一匹馬到他們家裡去拉馬糞?人在做天在看,這是你媽媽說的,回去問問你媽媽,難道天就看不見她兒子嗎?再去問問你媽,別人做壞事天打雷劈,她兒子做壞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呀?
柳生知道馬師母是一個障礙,為此他有思想準備,馬師母你看清楚了,這是一匹馬,一匹馬關我媽什麼事?拜託你別這麼亂喊亂叫的,別人聽見以為鬧地震呢。柳生說,馬師母你放心,我從來不白沾別人便宜的,這房子空著也浪費,我出錢租下來,行不行?我給保潤家創收,行不行?
他忙著與馬師母交涉,一時顧不上馬。白馬勝利滯留在客堂里,正默默地與一幅死者的遺照對峙著,驕傲聰明的馬或許感受到了死者的敵意,馬脖子忽然一掃,保潤的父親從牆上掉落下來,哐當一聲,玻璃鏡框碎了一地。馬師母嚇得跳了起來,臉色煞白地捂住胸口,不好了,柳生你自己看啊,這張照片是粟寶珍留下守家的,連死人都在抗議了,你聽不見?柳生你不知道怕的?你要是不把馬牽走,我馬上就去找你媽媽,讓她來牽走!
柳生沒有辦法了。再僵持下去,人與馬都沒有好果子吃,他只好牽著馬,訕訕地離開了保潤家。
他去找小拐,這是事先推敲過的第二方案。小拐在廢品收購站收廢品。廢品收購站的後院堪稱香椿樹街上最大的院子。小拐對馬有興趣,並且貪圖小利,這都是馬的福音。他塞給小拐兩包香菸,小拐又問他要了一個防風打火機,問,這匹馬能不能騎的?他警告小拐道,這馬不是人騎的,是騎人的,你只有一條好腿,千萬小心點,要把好腿摔壞了,我不負責任。小拐交出了後院的鑰匙,幫著他一起把白馬安頓好了。平心而論,除去保潤家的天井,收購站的後院算是香椿樹街上最安全最實用的馬廄了。院子裡的大磅秤權充拴馬樁,一口巨型破鐵鍋正好做了馬的食槽。他舒了一口氣,撫摸著馬鬃說,勝利,這回對不起你了,條件有限,只能將就一下嘍。
飼料的麻煩不算太大,柳生弄不到馬草,倒是有各種各樣的菜蔬,便每天往院子裡倒一筐爛菜,以菜餵馬。這樣養了四天馬,馬似乎認識他了,他故意不穿那套銀色禮服,騎到馬背上試了試,馬很安靜,僅僅甩了一下尾巴。他感到欣慰,表揚了馬,也給了馬一個慷慨的許諾,表現不錯,明天讓你鑽火圈玩。
大約是第四天的凌晨,他在睡夢中聽見了手機的蜂鳴聲,他有某種預感,起來一看,果然是一條簡訊,署名白蓁。簡訊催促他:火速把馬送到紐約花園鄭老闆家。
手機號碼是陌生的。他打回去,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普通話帶著明顯的台灣口音。聽得出來,對方身處夜生活的場所,背景聲音很嘈雜。那男人不斷地追問柳生,你是誰?柳生說,讓白小姐聽電話,我是她一個朋友。那男人說,我們都是她的朋友,你是她哪條道上的朋友?柳生耐著性子說,生意上的朋友,你讓白小姐聽電話,我們有急事,要商量馬的事!那男人哈哈笑起來,商量馬子的事?那你跟我商量更好,出來吧,我們邊喝酒邊商量。柳生急了,對著手機大聲喊,白小姐!白小姐!你快出來說話。那男人說,白小姐出不來,她在衛生間裡吐,她現在只跟馬桶說話,她酒量太差,你要是她的朋友,就過來替她喝。對方的手機被誰搶過去了,柳生以為是白小姐來了,結果是另外一個男人,聽口音是東北人。東北人喝得更醉,狂笑了一番竟然邀請柳生說,朋友,快過來,過來打炮,今天我請客!柳生忍不住了,我打你老娘的炮!他這樣罵了一聲便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