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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只有老朋友之間的互相迎候,才會如此親昵,那份親昵給了他意外的驚喜,他一下子鬆弛下來。她當然沒有變醜,只是追隨時尚,挑染了頭髮,有一部分頭髮斜掛在額前,遮住她的半邊臉,那綹頭髮是金色的。他坐下來,開始賣弄嘴皮子,肉麻地誇讚她的美貌。她敲敲桌子制止了他,好了,我馬上還要去見一個客戶,沒時間聽你的甜言蜜語,趕緊談正事。她果然直奔主題,說她惹了個麻煩,要他幫忙解決。她斜睨著他的臉,眼神很雋永,忽然嘻地一笑,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總算派到你的用處啦。
他懂得她的言下之意,而她的麻煩在柳生聽來並不新鮮。她向鄭老闆借了三十萬,又轉借給馬戲團一個人開公司,說好是高利貸,半年還錢,現在逾期一年多了,那人還不出錢,鄭家人發怒了,停發了她的薪水,下一步便是炒她的魷魚。他立刻明白了她的企圖,你是要我幫你追債?她點頭,暗示道,你社會上有人吧?他說,我以為什麼事呢,這事我能搞定。她敏感地皺起眉頭,你以為是什麼事?以為我讓你殺人放火?他說,殺人放火不好,追債好。他不知怎麼笑了起來,從來都是別人追我的債,這次輪到我討別人的債了。
他們面對面坐著,一壺水果茶已經冷了,幾片蘋果、菠蘿和香蕉沉在壺底,色彩依然鮮艷。這是第一次,他和她面對面坐著,他坐在她的陰影里,忽然想起她當年的兔籠。現在,他像一隻兔子被她的籠子收納了,他鑽進了兔籠,也許已經被她提在手上了。他有點悵然。談完正事應該談點別的了,這半年你跑到哪裡去了?這半年來你都幹了些什麼?這些真切而愚蠢的問題都被他咽了回去,他幾乎猜得到她的回答,你是我什麼人?我在哪裡我幹了什麼,關你何事?他不敢造次,耐心地看她發簡訊。偶爾地她抬起頭,說,鄭姐煩死人了,我恨不得殺了她。
他注視著她的手。她的手指在按鍵上靈巧地閃動,那隻翡翠手鐲不見了,一條銀色的鑲嵌寶石的手鍊墜在纖細的手腕上。她的面頰上斜掛著一綹金色的頭髮,一抬臉,金色的頭髮與黑髮暫時分離,他注意到她右面顴骨處的一塊淤青,你臉上怎麼啦?他忍不住地問。她說,別看我臉,我的臉跟你有關係嗎?他不敢多嘴了。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他能聞到她身上香水與皮革混合的氣味。他覺得這個約會有點古怪,他到底坐在誰的對面?她是誰?是一個朋友還是一個仇敵?或者,僅僅是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一個欲擒故縱的債主?她發完了簡訊,終於抬起頭,你在想什麼?怕我了?我可怕嗎?他搖頭道,你有什麼可怕的?殺人越貨的人我也沒少見,怕你我就不來了。她從頭到腳審視著他,甚至掀開桌布看了看他的皮鞋,今天不錯。她忽然莞爾一笑,你今天儀表還不錯,髮型好,皮鞋很亮,西服也很合身。他有點得意,沒來得及表白,她已經站了起來,不過,成功人士不穿你這種老土牌子,鄭老闆的西服,不是紀梵希就是阿瑪尼。她邊走邊說,你要是討到了那筆錢,我送你一套阿瑪尼!
第29章 馬戲團
誰不知道桃樹街上的東風馬戲團呢。
這家馬戲團曾經無限風光,風光了三十年。他們馴養的駿馬最喜歡挑戰熊熊烈火,擅長穿越各種口徑的火圈。他們馴養的猴子熱愛勞動,善於模仿建築工人,肩上搭一塊花毛巾,心甘情願地拉拽最沉重的板車。他們馴養的老虎號稱音樂家,有著罕見的藝術素養,不僅歡迎馴虎師站在虎背上橫吹牧笛,還能用它的虎牙叼著牧笛,吹出《學習雷鋒好榜樣》的基本旋律。他們馴養的大象對體育運動很有好感,馴象師利用它的身軀鍛鍊體魄,長長的象鼻是馴象師的單槓,馴象師吊在上面,可以連續做一百個引體向上。
柳生記得以前看過一檔電視節目,東風馬戲團的一頭老虎和一個女馴獸員,分別代表動物和演員,接受主持人的採訪。他記得很清楚,老虎名字叫歡歡,女馴獸員的藝名是樂樂。印象最深的是樂樂回憶她與一個非洲總統和東南亞國王的交往,言辭之間,透露出那兩位貴賓曾經是她的超級粉絲。主持人問及一段傳說中的桃色新聞,樂樂女士,你能不能給我們說說,那個非洲總統是否曾經想把你帶回非洲?柳生豎著耳朵聽,柳生相信全市人民都豎著耳朵在聽,可惜女馴獸員閃爍其詞,既沒有澄清什麼,也沒有證明什麼。倒是那頭老虎的表現讓人歡喜,主持人當時請老虎向全國觀眾說點什麼,老虎歡歡嘴巴一張,吐出一個橫軸,然後用虎爪鋪開橫軸,鋪開了四個金光燦燦的大字:恭喜發財!
柳生不認識那個名叫瞿鷹的男人,但阿六迷戀過馬戲,見過舞台上的瞿鷹。阿六告訴他,瞿鷹就是那個表演白馬穿火山的馴馬師,論馴術全國一流,又兼外表英俊瀟灑,當年曾經大紅大紫。東風馬戲團解散之後,阿六還見過瞿鷹,說他把馬戲團的馬牽到西郊遊樂場教人騎馬,阿六去騎了一次鑽火馬,只騎了十分鐘,也沒有鑽什麼火圈,瞿鷹竟然收他八十塊錢,狠狠地宰了他一刀。
去馬戲團替人討債,這事情多少有點怪誕,柳生心裡沒有底。他原先想約上七八個精兵強將,以此營造必要的聲勢,但最後的結果不理想,只有阿六和春耕來了。阿六想要兩條香菸的犒賞,春耕胃口大一些,說我不要香菸,這次要到了錢,你再帶我去香港旅遊一趟。
他們在桃樹街上尋找馬戲團,走來走去,浪費了很多時間,記憶中馬戲團那道威嚴的大拱門,似乎人間蒸發了。馬戲團原址東面的紅房子改頭換面,開了一家遊戲廳,很多孩子在裡面打遊戲,打出一片刺耳的嗡嗡的噪音。西面的房屋被一家絲綢經銷部占用,櫥窗里掛滿了花花綠綠的絲綢,店堂里站著一個男人,拿了一隻電喇叭對他們喊,全世界最便宜的真絲,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進來看看進來看看!柳生走進了店堂,對那個男人說,你五大三粗的在這兒賣絲綢啊?我們不買絲綢,我們找馬戲團,那麼大的一道大拱門,怎麼會不見了呢?那人掃興地放下電喇叭,朝店堂外面指了指,哪兒還有什麼大拱門?要找馬戲團,到角落裡去找吧。
他們轉回去,果然在角落裡發現了馬戲團的門。已經是小門了,準確地說,是一扇側門,開在遊戲廳的西牆上。門上貼著供電局的欠費通知單,還有老軍醫治療梅毒的小廣告,一張蓋著另一張。柳生推開門,看見一條窄窄的弄堂式的通道,通道盡頭可見一棵樹蔭濃密的大樹,樹上晾著一條格子被單。阿六鼻子靈,先聞到了馬糞的氣味,他跑進去對著走廊上一堆黑乎乎的東西研究了一番,說,是馬糞啊,這兒肯定是馬戲團了。
他們穿過通道,都下意識地吸著鼻子。馬戲團的空氣是不一樣的空氣,有點腥,有點臭,還有一點點辛辣,那是動物們遺留的氣息。走近那棵大樹,阿六一眼認出是舞台上的背景,他稱之為老虎樹。柳生問他為什麼叫老虎樹,阿六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小時候這麼叫的,因為這樹一擺出來,老虎就要登場了。老虎樹下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不知道是門房,還是過氣的演員,她懶洋洋地剝著蠶豆,豆子嗒嗒有聲地丟進碗裡,空癟的豆莢都扔到了一面銅鑼里。她的目光落在柳生的公文包上,盤問道,你們哪兒來的?來買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