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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鄭老闆三十歲生日那天,一輛豪華麵包車獲准進入了井亭醫院。麵包車停靠在一號樓下,車上下來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孩,下來就分成了幾堆,有一堆濃妝艷抹半袒半露,主打性感熱辣牌,有一堆穿白衣素裙運動鞋,一看就是走清純可愛路線的,他們像是來自不同公司的時裝模特,準備一起登台表演,比較高低,上台前便有了一絲不友好的競賽氣氛。有人開始拌嘴,一個女孩的普通話帶著四川口音,你算歐美風?你的鼻子要不是墊出來的,我一口吃下去!另一個東北女孩厲聲說,我不算歐美風你倒算清純派?我墊鼻子你墊哪兒?哪兒?你墊胸!那麼大一片矽膠,你不怕爆炸啊?爭吵聲被白小姐制止了。白小姐說,安靜,安靜,你們有沒有記性?告訴過你們多少次了,這不是夜總會,這是精神病療養院,誰敢再吵架,我不付費用!
白小姐指揮那支亂鬨鬨的隊伍排好隊,魚貫而入,濃烈的香風卷進了一號樓。門房張師傅攔在樓梯口細細數過,一共三十個女孩子,一下慌了神,問白小姐,不是給鄭老闆慶生嗎?怎麼來了這麼多女孩子?白小姐說,我們開生日派對呀,鄭老闆今天三十歲生日,一歲請一個小姐,一歲獻一首歌,多什麼?一個也不多。張師傅說,三個女人就一台戲了,三十個女孩上去,那要吵成什麼樣了?這裡是高級病房,不是娛樂場所,他們最多進去十個人,其他的都回去。白小姐往張師傅手裡塞了個紅包,說,張師傅,一個也不能少呀!這地方天天這麼安靜,你不覺得像個墳墓?相信我沒事的,難得狂歡一下,有益身心健康!
三十位小姐在一間病房裡開祝壽派對,不敢說是開創了世界醫療史的新篇章,至少在井亭醫院是一次輝煌的壯舉。起初,歡樂有所收斂,門窗內傳出來的歌聲大致上是祥和動聽的,那樣的音色與旋律,大概是來自清純可愛組的小姐。後來輪到熱辣性感組了,果然熱辣,果然性感,果然是要把清純組比下去,有個小姐獻唱了一首什麼勁歌,聽不清一句歌詞,只聽見她的喘息和喊叫聲,COME ON,COME ON,COME ON!有其他女孩子在旁邊放縱地起鬨,COME ON,脫,COME ON,脫,快脫!這樣,二號病房裡的狂歡真正有了狂歡的氣氛,那股放肆的聲浪驚動了整個井亭醫院,很多住院病人從病房窗口探出了腦袋,分辨著歌詞與歡呼的內容,很快有人聽懂了,熱烈地呼應起來,卡忙,脫,卡忙,脫,快脫!
郊外寂靜的空氣就這樣被歡樂點燃了,這是井亭醫院歷史上亘古未有的歡樂。歡樂向著四周蔓延,趨向白熱化,歡樂中蕩漾著性的暗示,有的奔放,有的忸怩,有的是西方風格,有的是傳統風範,它們有效地感染了某些性慾亢進患者,從二號樓三號樓里衝出來很多年輕的男性病人,像一匹匹脫韁的野馬。他們一路大叫,卡忙,脫!脫!卡忙,脫!快脫!他們面紅耳赤,以參與者的姿態奔向一號樓,奔向狂歡的樂園。
大樓外面的保安來不及阻止這股瘋狂的人流,只能向樓里的門衛大聲喊叫,病人造反了,關門,快關門!張師傅倉皇地跑出傳達室,已經有一個穿三角褲頭的男病人跑上了樓梯,手中揮舞著內衣,嘴裡亢奮地狂喊,脫,上去再脫!張師傅撲上去,正在與那個病人拉扯,喧鬧的音樂中突然響起砰地一聲脆響,然後是玻璃碎裂的聲音,幾秒鐘的寂靜之後,一號樓里響起女孩子們此起彼伏的尖叫,保安、張師傅與病人都愣在那裡,結果是病人先反應過來,抱著腦袋逃向樓外,開槍了,別脫了,有人開槍了!
特一床康司令開槍了。
是特一床康司令開槍了。
柳生跑到一號樓的時候,好戲已經散場,造反的男病人們被護工們拽走了,地上只留下一隻孤獨的男拖鞋,遠看像一個碩大的感嘆號。康司令的病房窗口似有人影閃動,他看不清那人影是康司令的勤務兵,還是他的家屬,或者是康司令本人,他往前走了幾步,湊得太近,那紫紅色的絲絨窗簾便刷地合攏了。
過了一會兒,白小姐帶著那群女孩子下樓了,他們爭先恐後地鑽進豪華麵包車,一陣香風熏得柳生打了個噴嚏。女孩子們臉上大多有受驚的表情,只有兩個女孩頗有大將風度,一路走一路爭論著,一個說,是橡皮子彈,嚇唬人的吧?另一個說,你想得美,人家是司令,有真槍的。他注意到白小姐抱著一個柱式音箱,面有慍色,嘴裡呵斥著一位性急的小姐,先上車,上車再談錢,不會少你一分錢的!
白小姐精心操辦的一場盛典就這樣以失敗告終了,她的情緒看起來很惡劣。他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擠上去說,我來幫你抱音箱。白小姐冷眼掃了他一下,你是誰?我不認識你,閃一邊去。他不介意她的無禮,腆著臉說,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的,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儘管開口。白小姐抱著音箱走到車門口,忽然站住了,回過頭瞄著他,你過來,是有一件事要你幫忙。他受寵若驚地跟上去,聽見她壓低聲音說,鄭老闆也要一把手槍,重金收購,你能買到槍嗎?他嚇了一跳,聽她口氣不像玩笑,就擺著手說,這不能攀比的,多少錢也買不到槍啊,人家康司令的槍不是買的,是組織上配的。她眨著眼睛,表情先是失望,然後就變成了明顯的鄙夷,狗改不了吃屎呀,你還是嘴上熱鬧,她用音箱朝他身上拱了一下,厲聲說,你能幫什麼忙?我還不知道你的德行?給我閃一邊去。
她不信任他,這似乎是公平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早已經學會夾著尾巴做人,而她依然是那個仙女,大膽,任性,不知世事的深淺。柳生接受她的粗暴,但不能接受她的輕視。他不知道是跟白小姐賭氣,還是跟自己賭氣,從那天開始,他四處打聽,如何能買到一把槍。
三教九流的朋友柳生也認識不少,打聽一圈下來,有人讓他找火車站開黑車的李大毛試試。他不認識李大毛,特意跑到火車站去,混在一群民工中間擠上了李大毛的黑車。李大毛的樣子面熟,他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就站到駕駛座邊假咳幾聲,企望對方先認出他,但李大毛的胳膊很粗魯地拍了他一下,你要替我開車嗎?站後邊去。他只好向李大毛自報家門,我是香椿樹街的柳生啊,東門老三的朋友,我們沒準在老三家見過面的。李大毛頭也不回,說,老三是誰?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李大毛不喜歡繞圈子,他又不能單刀直入,只好小心地試探,聽說你有仿真的賣?李大毛斜著眼睛打量了他一下,找錯人了,要仿真的去玩具商店,我只有真傢伙。柳生趕緊俯在他耳邊說,我知道的,你開個價。李大毛的表情開始認真起來,一隻手從方向盤上移下來,五根手指對著柳生靈活地翻轉,緬甸貨,三萬。美國貨,五萬。要緬甸貨先付八千塊定金,要拿美國貨,先拿一萬塊定金。李大毛這麼豪氣,他反而不敢相信他了,站在車上發愣。民工們都好奇地聽著他們的談話,聽不懂,都眨巴著眼睛。他環顧中巴車上黑壓壓的陌生的人臉,心裡有點怕,站起來便下了車,邊走邊說,錢沒問題,回去跟我老闆商量一下。
他猶豫了兩天,心裡還是放不下那件事,無論李大毛那邊是否靠譜,這都是為她效勞的機會。他打電話跟她預約見面時間,她一聽是他的聲音,不管三七二十一,說聲打錯了,便掛了他的電話。他沒辦法,只好找到她的門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