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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是她先打開了那隻杯蓋。他沒有料到,這麼快她就沒有耐心了,轉臉一看,她的表情顯得僵硬,語氣卻是平靜的。很明顯,她在問保潤的近況。一杯腐茶重見天日,腐茶里映出了保潤模糊的面孔。他低聲說,還那樣,他還在裡面,刑期沒滿。她低下頭,從包包里掏出紙巾,擤了擤鼻子,我感冒了,一到秋天我就感冒。然後她拿出一個粉餅,對著鏡子補起了妝,隨便問問的,好了,你記住一件事,我不叫仙女了,我是白蓁,以後叫我白小姐。她說,你要是再叫我仙女,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他懂得她的意思,世上沒有仙女了,名叫仙女的少女一去不復返了。那是另一種默契,他樂於遵守。他說,白小姐,以後有什麼事要我幫忙,用個車什麼的,儘管吩咐。她鼻孔里含糊地哼了一聲,你能幫我什麼忙?救個急罷了,我要是老在你這破車裡鑽出鑽進的,還怎麼在外面混?她的傲慢不加掩飾,他有點尷尬,忽然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白小姐,你那麼年輕那麼漂亮,為什麼要給個精神病人當公關小姐呢?

    她啪地合上了化妝盒,斜著眼睛看著他。少見多怪。她說,他願意付錢,我願意掙錢,哪來的為什麼?大家都下海了,你不是也下海了嗎?

    第23章 空屋

    香椿樹街那麼短促,他開著麵包車來來往往,不知多少次路過了保潤的家。白天路過,他總是加速,匆忙穿越時裝店裡人群的目光,夜裡他反而減速慢行,趁著難得的安靜,打量一下保潤的家,只是打量,不算觀察,也不是睹物思人,他惦記的,其實是一棵樹。時裝店的霓虹燈光打在那片年久失修的屋頂上,他每次都注意到那棵桑樹,一棵桑樹,端端正正地長在保潤家的屋頂上。不知是哪只鳥銜來的桑葚,在這片寂靜的屋頂上找到了沃土,幾年下來,桑樹足有半人高了,竟然長得枝葉茂盛。

    曾經有幾個孩子爬上保潤家的房頂,去摘桑葉,被時裝店的馬師母罵下來了。馬師母說如果不是她看著,屋頂上的桑樹早就被人拔掉去餵蠶寶寶了,不僅是孩子調皮,某些黑良心的街坊鄰居說不定也有上房揭瓦之心。誰都有機會爬上保潤家的屋頂,因為那片屋頂下面,已經空無一人了。

    保潤的父親去了天堂。他死於第三次中風,據說臨死前要去拿一隻拖鞋,拖鞋只穿上了一隻腳,人先走了。來不及說出臨終遺言,死者走得不甘心,遺容便顯得古怪嚇人,他看起來怒髮衝冠,眼珠子幾乎瞪出眼眶,怎麼也抹不攏,嘴巴張大了,保持著吶喊的口型。粟寶珍怕嚇著別人,在丈夫的遮臉布上系了帶子,像一隻口罩綁在腦後,誰也不敢去解開那隻口罩,如此,左鄰右舍誰也沒有瞻仰到死者真正的遺容。

    是香椿樹街有史以來最安靜的喪事,沒有人哭喪,靈床躲躲閃閃地停在幽暗之處。如果不是時裝店歇業關門,路人甚至不會注意到保潤家門上的白色紙條,謝絕弔唁。居民們都知道,謝絕歸謝絕,弔唁歸弔唁,該去的還是要去。邵蘭英代表柳生一家人,抱著一隻花圈去弔唁,先站在門口,試探主人的反應,看粟寶珍沒有反對,邵蘭英就進去了。她一進去就有驚人的發現,粟寶珍神色呆滯,兩邊太陽穴上都糊了藥膏,守在死者身邊,埋頭剝瓜子仁。這是很不恰當的表現,她和馬師母等人為此交頭接耳。粟寶珍注意到了鄰居的議論,她說,你們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哭不動了,我的眼淚流幹了,一滴也擠不出來了。又向眾人舉起一粒瓜子,這瓜子是給炒貨廠剝的,不是我吃的,醫生說我的血壓太高,很危險,手裡做點事,一是防止中風,二是賺點小錢,我萬一要是也中風,誰給他出殯呢?

    保潤沒有回來,大家都能理解,奔喪也是要有資格的,他沒有了這個資格。還有一個親人,是祖父。祖父有沒有資格?這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鄰居們普遍認為,無論是什麼樣的父子,最後一面,終歸是要見一下的,粟寶珍應該去把祖父接回家。有人慫恿馬師母去做說客,馬師母一口回絕,不知道她是真心體諒粟寶珍,還是怕祖父回來連累了自己,馬師母說,堅決不接瘋老頭,我替她做主。你們就不要來添亂了,我哪兒是不懂老禮?凡事要從實際出發啊,這個家一共四口人,瘋了一個,關了一個,死了一個,只剩下寶珍一個人了,老禮不要緊,她的身體最要緊。

    葬禮之後,粟寶珍被她妹妹接去了省城。她嫁到香椿樹街幾十年,為人妻為人母,最終還是靠娘家的親人,返還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臨走前粟寶珍續簽了房屋租約,租金不升反降,但有一個附加條件,要馬家負責照管房子。她對馬師母說,我嫁到楊家沒享過一天福,想不到在楊家苦了一輩子,最後還要靠妹妹,我妹妹有福氣,她嫁得好,妹夫做官越做越大,以後我就跟著妹妹過,看看福氣是什麼樣子的。馬師母不知道那女人是心寒了,還是心硬了,試探道,妹妹再好,哪兒比得上兒子?兒子遲早要回來,這好歹是你的家,說扔下就扔下了?粟寶珍嘆了口氣,拍拍膝蓋說,什麼兒子?一個討債鬼罷了。這地方也不是家了,是一個墓啊。你知道我為什么半死不活的嗎?都是讓鬼魂纏的,天天夜裡睡不好覺,他家一大堆祖宗的鬼魂,從這裡蹦出來,從那裡跳出來,都圍著我吵,人呢?人呢?他們的人呢?幾世幾代的鬼魂都來跟我要人啊,好像是我謀害了他家的子孫。馬師母聽得害怕,環顧四周道,那你一走,他們家祖宗會不會來跟我要人呢?粟寶珍思索了一下,反過來安慰她,鬼魂也講道理的,你是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媳婦,怎麼能找你要人呢?

    後來馬師母向她打聽保潤的境況,說街東的三霸提前出獄了,又去火車站做票販子,桑園裡的豬頭也減刑回家了,在橋上替人修自行車,你家保潤,有沒有減刑出獄的希望呢?粟寶珍黯然地垂下頭,我跑了好幾趟了,希望不大。人家說父母怎麼跑都沒用,主要看犯人在裡面的表現,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保潤能有什麼好表現?他哪裡比得上三霸,哪裡比得上豬頭?到哪兒都不討人喜歡的,人家不給他加刑,就算便宜他了。

    粟寶珍向馬師母轉交了家裡的鑰匙,說人算不如天算,等到保潤回家的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人世,只能麻煩你保管這些鑰匙了。這樣的臨別贈言,讓馬師母差點流出了眼淚,她注意到三串鑰匙是一樣的,保潤和他父親的那兩串,她覺得髒兮兮的,也不吉利,挑出來要還給粟寶珍。粟寶珍擺手道,馬師母你都拿著,這個家的鑰匙,我一把都不留,不瞞你馬師母,我這一走,就不準備回來了,不是我心狠,現在別人的日子都好了,我也想過幾天好日子啊。

    這樣,保潤的家也交給馬師母打理了。馬師傅一家都有商業頭腦,精品時裝在香椿樹街銷售不暢,他們一直在醞釀轉向經營。近年來香椿樹街居民沒有了溫飽之憂,普遍都很怕死,如何長壽如何養身,成了街頭最熱門的話題,向街坊鄰居出售藥物和保健品,無疑是更適合民情的生意。馬家早就與一家著名的連鎖藥店簽了加盟合約,店鋪要改造,做大做強,之所以遲遲不動,只是礙於房東一家的健康狀況,不忍心擾了他們。粟寶珍一走,時機也到了,他們放開了手腳,再一次大興土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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