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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鄭姐不願意點頭,也不敢輕易搖頭,被迫地產生了些許歉意,但歉意只是從眼神里閃了一閃,馬上就消失了,她仍然充滿了怒氣,喬院長我問你,今天星期幾?
柳生朝辦公桌上努努嘴說,請看日曆,今天星期四。
馬仔閉嘴,這裡輪不到你說話。鄭姐用寶劍指了指柳生,劍頭忿忿地轉個圈,垂下,對著地面篤篤地敲,今天星期四了,我要的辦公室,你準備好了沒有?
喬院長也許是健忘了,也許是裝糊塗,他迷惑地看著鄭姐,什麼辦公室?鄭姐你要到井亭醫院來辦公?
不是我,是白小姐!我弟弟聘的女公關,不要辦公室嗎?鄭姐叫起來,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上星期就關照你,白小姐今天來報到,三樓東邊那空房間,我們要租下來,給她做辦公室!
喬院長想起了什麼,哦,那個小姐啊。他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撓著頭說,這女公關到底是幹什麼的,我們也搞不清楚,她在高級病區出出進進,怕影響不好吧?柳生聽出了喬院長的擔心之處,在旁邊幫腔,公關小姐有正規的,有野雞的,還有掛羊頭賣狗肉的,萬一是個雞婆呢?這是精神病療養院,來個雞婆到處亂走,你讓病人還怎麼安心療養?
你個爛馬仔,再插嘴,我一劍斬了你!鄭姐憤然地用寶劍對著柳生,做出一個斬人的動作,然後對著門外喊起來了,白小姐,你還站在外面幹什麼?進來給他們看看,你是正規的還是野雞的,給他們看看,你是不是雞婆!
那個白小姐還站在走廊上。
一團暗影在門邊晃動,他們這才注意到,門外一直有高跟鞋篤篤敲地的聲音。她進來了,像一朵濕潤的烏雲進來了,柳生記得很清楚,她一進來,室內的光線不知怎麼就暗下去了,他迎接這個年輕女人,就像迎接一個悲傷而詭秘的黑夜來臨。
白小姐手裡拿著一個活頁夾,一部手機,手機上墜著金色的花狀飾物。她身上有隱隱的梔子花的香味,頭部和大半張臉用一條黑色的圍巾蒙起來了,柳生只看見她的眼睛,眼睛很黑,很美麗,濃縮了兩片愁雲。一件深棕色的毛皮大衣覆蓋著她的身體,帷幕一樣厚重,垂到膝蓋以下,露出了修長的小腿,還有那雙紫色的鑲鑽的高跟鞋。
無疑是命運安排的一次約會,他們的目光撞在一起,閃電不期而遇,伴隨著一股隱秘的颶風,她頭上的黑圍巾不知怎麼滑落下去,一張蒼白而熟悉的面孔暴露在他的視線里,起先是傲慢,後來是驚恐。他們彼此認出了對方。只是兩三秒鐘的遲疑,柳生看見她轉過臉去,對喬院長說,你這裡有傳真機嗎?
是仙女。仙女回來了。記憶訇然一響,成為滿地碎片,放射出令人驚悚的尖利的光芒。她的毛皮大衣,一共拖曳著十年的時光。他看見了兩隻兔子。看見了水塔。看見了保潤。他下意識地捂住半邊臉,慢慢地往辦公室門邊移動,喬院長注意到了他反常的舉動,柳生你去哪裡?我這裡好多事,都要你幫忙呢。柳生一時慌張,隨口說,等一會兒,我要上廁所。他跑到走廊上,忽然覺得忘了一件事,於是回頭,朝辦公室里大聲喊道,她一定是正規的。
第22章 幽靈的聲音
她回來了。
他曾經設想過多年以後,設想過與保潤的一百種相遇,獨獨沒有設想過與仙女的再次相遇。他記得很清楚,當年仙女親口向他母親發過誓,永遠不會回到你們這個可惡的城市,永遠不想見到你們這些人骯髒的嘴臉,我就是死了變成骨灰,我的骨灰也不會往你們這裡飄。他從來沒有料到,食言是一個未成年少女的弱點,也是她的權利,那個少女,現在回來了。
他有點怕。她一回來,他犯罪的青春也回來了,一個紊亂的記憶也回來了。一連幾天,他駕著麵包車經過井亭醫院的小樹林,覺得車廂里的菜蔬豬肉都在慌亂地抖動,廢棄的水塔里隱約響起了水的回流聲,一頁翻過去的歷史,被風吹回了原處,讓他辨認。他有點怕。他必須辨認。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水塔上呼喚他,上來,柳生你上來。他分辨不出那是保潤的聲音,還是一個幽靈的聲音。
兩隻烏鴉還棲息在水塔頂上。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有兩隻烏鴉棲息在水塔頂上。樹枝分割的時空碎裂了。恍惚之後是驚悚,他忽然發現自己的生活充滿了快樂的假相,而真相是連綿不絕的陰影,它像一座雲霧中的群山,形狀變幻莫測,排列的都是災難的比喻。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在災難的包圍之中。
大約是第三天,他看見她站在井亭醫院的門口,懷裡抱著一個文件夾,看樣子是在等計程車。她的穿著打扮總是時髦得令人意外,一件高領的寬鬆式粉色毛衣,一條黑色小羊皮褲子,她的身體曲線有一種寫意式的美感,炫耀青春和美麗。在早晨九點鐘的陽光里,那雙烏黑的杏眼被柔美的光線反襯著,像兩個春天的花壇,繁茂的心事以花朵的格式悉數開放。她的面孔裸露在淡金色的陽光里,看起來有點傲慢,有點妖嬈。她的嘴唇塗抹了暗色的口紅,晶瑩而濕潤,令他心亂,那是他曾經親吻過的嘴唇嗎?還有她的乳房,它在毛衣下顯得那麼豐滿,那麼性感,讓他不敢正視,那是他曾經撫摸過的乳房嗎?歲月洗滌了某些觸覺的記憶,她現在的美貌與性感,改寫了他過去的罪惡,他的負罪感在虛幻中悄悄地變異,升華為某種榮耀,竟然夾雜了一絲甜蜜。他想起一句流行歌曲的歌詞:曾經擁有。曾經擁有。他為此而慌神,開著麵包車從她身邊經過時,全身莫名地緊張,隨手按了一下喇叭。你好。他的問候很猶豫,喇叭聲則清脆響亮,她回過頭,眼睛忽然一亮,伸出一條胳膊攔住了車。
師傅幫個忙,帶我去市中心。她不容分說地拉開了車門,坐在他的身邊,補上一句,我付你車費。四目交接,兩秒鐘的慌亂,她很快恢復了鎮定。我司機生病了,這鬼地方,半天看不見計程車的影子。她吸著鼻子朝麵包車後面張望,你這車上什麼氣味?跟廁所似的,好難聞啊。他沒說話,聽見她彎起手指敲打車窗,開車,我有急事,將就一下吧。
他注意到她手腕上泛著一小片綠光。是一隻翡翠手鐲,也許正是他母親當年贈送的禮物,母親在家裡不止一次地念叨,說那隻翡翠手鐲是玻璃種,又是祖傳老貨,現在翡翠升值,不知道要值多少錢了。他不敢仔細辨認那隻手鐲,隨口問道,小姐貴姓?
她側過臉,嘴邊一抹譏諷的微笑,不是見過的嗎?叫我白小姐。她的眼睛裡有針鋒相對的鋒芒,你呢?先生你貴姓?
他一下不敢說話了。必須小心謹慎。他們之間的默契脆薄如紙,稍不留神,便破壞了。他們的過去是一杯腐茶,盛在同一隻杯子裡。必須小心杯蓋。打開了杯蓋,腐茶的秘密也就暴露了。不能打開。不能相認。不能說話。他默然地開著車,聞到她身上清冽的香水味。現實仿照著夢境,她回來了,夢也回來了。她坐在他的身邊,就像一片黑夜降落下來,帶著濃重的露水,帶著一些詭秘的憂傷。
車過老城門,他忽然聽見她嗤地一笑,別演戲了,累死人。她對著化妝盒上的小鏡子,用一個眉刷刷自己的眉毛,告訴我,那個國際大傻逼,現在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