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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他嚇暈了。儘管口齒不清,他依然努力向審訊人員澄清,這是一場誤會,除了捆她,他什麼也沒做過,可以當面對質。又提醒他們,如果她真的受到強暴,強暴她的一定是柳生,他和柳生,也可以當面對質。女提審員明確告訴他,不需要對質,受害者已經撤銷了對柳生的指控,她現在只指控你,你是唯一的犯罪嫌疑人了。他愣了半天,牙齒咬得嘎嘎地響,不敢發作,說,那柳生呢?我算犯罪嫌疑人,他算什麼人?男提審員再次命令他端正態度,不准東拉西扯,他說檢舉別人也要有證據,要是大家都像你這樣,臨死拉個墊背的,我們還審得過來嗎?我們還要不要睡覺,要不要吃飯?實話告訴你,那個柳生,昨天已經釋放了,回家了。

    仿佛突遭晴空霹靂,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一跳起來就泄了氣,蹲在地上了。很明顯,這是他有限的人生中聽到的最大噩耗。他蹲在地上抓耳撓腮,嘴裡連聲嘟囔,不公平,她不公平,你們也不公平。過了一會兒,他冷靜了一些,抱著腦袋,茫然地注視著椅子。椅子上的那攤尿液已經幹了,疏淡的陽光透過藕香亭的花窗,在椅座上編織出一條奇妙的鏈形。男提審員說,你看著椅子幹什麼?椅子救不了你,站起來,坐到椅子上去。他不情願地回歸原處,絕望的目光掠過那男人煙黃色的臉孔,瞪著女提審員領口露出的玫瑰紅毛衣,正是那種親切而溫暖的顏色,讓他突然崩潰,他張開嘴,開始嚎啕大哭。他的哭聲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孩子,哭了一會兒,他捂著眼睛提出了一個要求,阿姨求求你,叫我媽媽來一趟,我媽媽叫粟寶珍。女提審員說,為什麼不叫你爸爸來?你爸爸在哪兒?他哽咽了一下,說,我爸爸沒空,來了也沒用,他不會說話的。又過了一會兒,他不好意思了,哭泣聲戛然而止,表情看上去堅強了許多,他抹抹眼睛,突然說,歷史會證明的,我沒有強暴她,我只是捆了她。

    第18章 撈人

    都知道保潤出事了。

    粟寶珍到時裝店來找馬師傅夫婦,吞吞吐吐,要求預支下半年的房租,馬師母禁止丈夫隨意表態,親自追問錢的用途,粟寶珍只說出兒子兩個字,一下哽噎了,捂住了臉。馬師母猜到粟寶珍要去撈兒子了,撈人總要花錢,說不定還是無底洞。馬師母的為人,屬於既熱心又精明的類型,權衡之下做出一個聰明的決定,確保了自己的利益,也兼顧了人情。她聲稱服裝店選址失誤,生意不景氣,半年以後要不要續租還不一定,錢不能算預支,只能是借,給你們救個急。粟寶珍淚汪汪地點頭,算預支也行,算借也行,一輩子都沒跟人要過錢啊,我們也是逼上梁山,現在只有錢能救一救保潤了。

    過了幾天,保潤的父親來了,把那筆錢原封不動還給了馬師傅,說一時用不上,兜里裝著別人的錢,他們夫婦晚上都睡不好覺。馬師傅很納悶,你們不救保潤了?保潤的父親垂頭喪氣,說,自己的親骨肉,怎麼不要救?救遲了,現在籌多少錢,都遲了。馬師傅說,難道那女孩家不愛錢嗎?保潤的父親說,不是不愛錢,是不要我們家的錢。馬師傅更納悶了,奇怪,你們家的錢不是人民幣啊?保潤的父親似有難言之隱,羞愧地向馬師傅吐露了實情,都怪我沒本事,通關係通不上去,柳生家把工作做到了前面,已經把人家擺平了,那女孩一家卷了鋪蓋走人,連個鬼影子都找不到了。

    保潤的父母一直在為兒子喊冤,但畢竟是一家之言,不可偏聽偏信,左鄰右舍的信任自然有所保留。也有人對保潤素無好感,根本就不信所謂的冤情,背地裡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就是兒子做了江洋大盜,做了殺人犯,也要為他喊幾聲冤枉的。烹飪學校的人登門造訪,想與家長一起探討保潤的前途,可惜沒有機會。那夫婦倆大清早就出去奔波了,門上一口氣掛了三把鐵鎖。儘管日子已經過得水深火熱,老實人總是遵守老規矩,記得這時間自來水公司要來抄水錶了,電力公司要來抄電錶了,出門前,粟寶珍用粉筆在門板上工工整整地抄寫了兩排數據,分別是本月電錶和水錶的度數。電錶:1797,水錶:0285。不知哪個無家教的調皮孩子,專做歹事,偷偷地在電錶度數前加了強姦兩個字,數據一下變成了本月強姦1797度。人們經過此地,都注意到門板上的字,大人搖頭,孩子鬨笑,幸虧馬師母及時發現了問題,拿抹布過來擦掉了那個骯髒的字眼,算是做了件好事。

    鄰居們都頻繁地往馬家的時裝店裡跑,不是對店裡新來的時裝感興趣,是對保潤的案情感興趣。馬師母嗔怪鄰居們,平時拉你們進來也不來,這會兒都來了,沒想到我這店裡攢點人氣,還要沾那保潤的光。只不過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粟寶珍不透露案子的進展,馬師母也就無法提供什麼新的線索,只是說,快了,總要水落石出的。鄰居們從各自的見識出發,踴躍分析保潤的前景,因為都是自說自話,所以誰也說服不了誰。後來,不知誰提起了祖父,哎呀呀,瘋老頭現在可怎麼辦呢?一家人誰也顧不上他,不是又要挖魂了嗎?這樣,鄰居們暫時拋開保潤,開始議論起祖父來了。

    紹興奶奶說她去年春天幫過祖父,替他把一把鐵鍬藏在自家門背後,不過藏了三天,今年她家門背後老是發出一種怪聲音,撲哧撲哧地響,尤其半夜三更的時候,那鍬聲吵得她無法睡覺。紹興奶奶指著自己的黑眼圈說,你們看我的眼圈,是不是比烏鴉還黑?又是三宿沒合眼,哪兒敢合眼呢?我一睡著就夢見保潤他爺爺,張著手跟我要鐵鍬,我的鍬呢,誰拿了我的鍬?我懷疑他是給我託夢,死人才託夢呀,你們說保潤他爺爺會不會是蹬腿走人了?現在家裡人都不管他,說不定他成了孤魂野鬼,我們都不知道!

    沒人敢輕率地推測祖父的生死,但大家一致認為,不管祖父是死是活,他丟失的魂一定還在香椿樹街上遊蕩。至於祖父之魂的形狀是什麼樣子的,那顆魂是附在他的鐵鍬上,還是躲在別的什麼地方,各人見解不盡相同。紡織女工孫阿姨每天上夜班回家,只要她的自行車離家近了,一隻白貓肯定會從保潤家的房頂上跑過來,跑到她家屋檐上喵喵地叫,等到她掏鑰匙開門,那白貓已經蹲在門邊了。孫阿姨說,你們說嚇人不嚇人?我看那白貓皮包骨頭,一雙眼睛可憐兮兮的,分明是保潤他爺爺的眼睛!我說貓咪你快走,貓蹲那兒不動,我說保潤他爺爺你快回井亭醫院吧,別在這兒瞎轉了,你的房間沒了,哎呀,說起來你們都不相信,那貓喵嗚一聲,唰地就跑走了!

    眾人分不清孫阿姨的描述是否有添油加醋的成分,都瞪大眼睛,發出了或高或低的驚嘆聲。紹興奶奶總結說貓有九命,借出一命給祖父,倒是大慈大悲了。他們談興正濃,有人忽然意識到祖父的話題給馬師母帶來的尷尬,互相使個眼色,於是大家都噤聲,偷偷地觀察馬師母的臉色。馬師母說,你們不用那麼看著我,我知道你們心裡嘀咕什麼呢,怕我在這裡做生意風水不好?是不是?馬師母頗有大將風度,她的臉上是一種從容而艱深的微笑,告訴你們,風水是門大學問,你們是不懂的。你要是氣正,風水跟你轉,壞風水能轉好了。你要是氣不正,你只好跟著風水轉,好風水也轉壞了。我怎麼會不知道瘋老頭的房間有邪氣,我為什麼敢在這裡做生意?請教過許半仙的,心裡有數,邪不壓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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