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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他不知道聽風閣里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外面的世界國泰民安,這麼多人犯的什麼事?一打聽,嫌犯大多來自城南的掃帚巷,是一條街上的街坊鄰居。前不久大家爭相去挖一隻裝滿黃金的罈子,把一戶海外華僑的空屋挖坍塌了,牽連了左鄰右舍,有人報警,他們便相聚在這裡了。保潤一聽事情的原委,腦海里立刻浮現出祖父的身影,心裡內疚,又不便透露自己的身份,說,你們怎麼那麼傻?一聽就是謠言,從我們香椿樹街傳出去的謠言啊,我們街上早沒人挖黃金了,你們怎麼還在拼命挖呢?掃帚巷的人對保潤的說法不以為然,他們說,你們香椿樹街是窮街,哪能跟我們掃帚巷比?你們那兒不是一隻手電筒嗎,一隻手電筒能裝多少黃金?我們那兒是一壇黃金,一罈子黃金埋在地下啊!我們掃帚巷以前住的都是有錢人,國民黨的將軍,紗廠的資本家,還有妓院的老闆,哪家沒有半抽屜金貨?別說是一壇黃金了,聽說還有一隻醃菜缸呢,一大缸黃金,以前埋在公共廁所的化糞池下面的,不知誰下手快,給挖走啦!
掃帚巷的人對保潤也很好奇,問他怎麼進來的,保潤敷衍地說,也是手癢,手癢惹的事。別人說,你不是也挖了?你挖到什麼了嗎?他搖頭道,我不挖,我捆人,捆了個人。別人對他的故事有興趣,紛紛追問,你捆人要幹什麼?圖財還是圖色?你捆的人是大老闆,還是大美女?他不肯透露實情,猶疑半天說,不是大老闆,也不是大美女,捆了幹什麼,我也不知道。看別人表情詫異,他苦笑了一聲,挖著鼻孔說,要是知道了,我也不會進來了。
柳生始終沒有被送到聽風閣來,他不知緣由,一直苦苦地等著這個夥伴。掃帚巷人發現保潤經常趴門縫朝外面張望,調侃他說,女朋友也進來了?你眼巴巴的找你女朋友呢?保潤說,不是女朋友,是柳生,這事有點奇怪,我們一輛吉普車過來的,進來他就不見了,放風也看不見他的人影,不知把他關到什麼地方去了。掃帚巷的人說,大概關在後面黃鸝軒了吧?我們聽風閣的是小案子,黃鸝軒的才是要案大案,你那朋友,情況不妙啊。又有人警覺地追問保潤,那個柳生到底犯了什麼事?你這麼牽掛他,你們是同案嗎?是共犯嗎?保潤心裡掂量了半天,謹慎地說,不,不是,我不知道柳生幹了什麼,反正我就捆了個人,什麼也沒幹。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掃帚巷的人們在聽風閣里聽到了自由的風聲。據說這起挖金案在世界司法史上也是首例,並無任何法規可以借鑑,對於那十七個做發財夢的居民,定罪有難度,起訴太勉強,饒恕他們又天理不容,最後便採取了罰款放人的老辦法。有消息稱,被挖坍的房子主人,在大洋彼岸得了老年痴呆症,沒有辦法追究故鄉的街坊鄰居了,他的不幸,對於掃帚巷居民來說是一個天大的喜訊。案子之所以拖得這麼久,主要是各個部門對罰款額度有爭議,有的主張多挖多罰,少挖少罰,怎麼界定多挖與少挖,以各家搜繳的工具數量為標準,每把鐵鏟或鐵鎬罰款五百元,這個方案雖然細緻,但需要人手挨家挨戶搜查,工作量太大,被否決了。又有人主張簡化處理,以認罪態度為參考標準,重罰那些裝瘋賣傻不思悔改嬉皮笑臉寡廉鮮恥的人,而那些積極檢舉他人提供線索的,應該得到寬大處理,可以無償回家,這個方案貌似公平,但也容易引起誤解,似乎舉報者就可以白挖別人的房屋,也不太科學。為了避免留下諸如此類的後遺症,最後各個部門統一了意見,還是採取平均主義的處理方式,每人罰款五百元,一視同仁,交錢走人。
儘管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人的自由畢竟要緊,掃帚巷的家屬們顧不上冤屈,都歡天喜地去銀行取了存款,到皮革廠後面交錢領人。十七條好漢一下走了一大半,熱鬧的聽雨閣蕭條了許多。有個叫小伍的翻砂工,平素與保潤相處不錯,他從外面回來收拾東西,直奔保潤而去,一隻手朝他褲襠里掏了一把,保潤你不得了啊,看不出來你雞巴那麼癢,還說你爺爺丟了魂,你的魂才丟了,丟在褲襠里囉!保潤一頭霧水,捂住褲襠剛要罵人,心裡咯噔了一下,問,到底怎麼了,你聽說我什麼事了?小伍眯著眼睛看他,人開始後退,手指一下一下地戳著保潤,還跟我打馬虎眼?我堂兄是郊區派出所副所長,我有權威消息,我堂兄都告訴我了,你強姦了一個未成年少女,你是強姦犯,出不去了!
保潤慢慢地蹲了下來。小伍把外面的空氣帶進了聽風閣,有一股皮革腐臭的氣味鑽入他的鼻孔,往下,往下,直至喉嚨,食道,胃,肺部和心臟,他的身體在瞬間被那股臭味所侵占,甚至他的呼吸,也是臭烘烘的。
然後,他吐了。
第17章 藕香亭
有人帶保潤去了提審室。
提審室在假山上的藕香亭里。此前到天井放風,他注意過假山上過度雕琢的美景,沒有想到他會爬上這座假山的石階,鑽到那美景里去。藕香亭四周聳立著奇形怪狀的石筍和太湖石,處處鮮花與竹影,竹影把陽光裁成了均勻的條狀,鋪在彎曲的石階上,仿佛命運在此鋪設了一根根竹籤,他走上去,一絲疼痛從腳底傳遞到頭腦。晶瑩的竹籤狀的陽光,那尖削和鋒利,暗示正義,象徵真理,給他必要的疼痛,然後為他領路,領他去往假山的山頂。
他的前途,現在在假山的山頂上了。
亭子裡面有點陰冷,一男一女兩個提審員並排坐在花窗前。男的面帶煙色,嘴唇發紫,手裡捧著一隻醬菜瓶子做的茶杯,杯子裡是黃褐色的茶湯。女的手裡轉動著一支原子筆,她的五官容貌和髮型,包括表情,都很像他母親粟寶珍。保潤坐到椅子上,平生第一次講究了禮貌。阿姨好。叔叔好。人家沒理會他。一束燈光啪地打到他臉上,亮得刺眼,他一下挺直了身子。上半身是端正的,屁股不安分,從右向左,從左向右,悄悄地移動了幾個回合。男提審員厲聲道,椅子上有釘子嗎?你連坐椅子都不會坐?他猶豫了一下,用手摸一下椅子,椅子上沒有釘子,好像有水啊。
他們讓保潤站起來,過來察看椅子,椅子上果然濕漉漉的,男的打量著那一大攤水痕,說,不是水,是尿,前面的八號畏懼法律制裁,尿褲子了。保潤繞到椅子背後,謙虛地說,我不用坐,你們坐,我站著就行了。男的推了他一把,誰允許你站的?以後有你站的機會,現在不准站,趕緊坐下。他瞥了眼椅子上的尿跡,用徵詢的目光看著女提審員,阿姨有抹布嗎?女提審員微微皺起了眉頭,這裡不提供抹布,屁股稍稍翹一點就行了,有什麼關係?褲子髒了可以洗,腦子髒了不好洗,懂不懂?
起初他聽從建議,微微翹著屁股,漸漸地他忘了八號嫌犯的遺尿,癱坐在椅子上了。小伍所言不虛,險惡的局勢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仙女。井亭醫院。水塔。星期二的下午。你對仙女做了什麼?他們問得仔細,他答得小心。兔子。兔籠。紅燒兔肉。我一口沒吃。都是柳生乾的。他們的神情嚴峻,目光刀一般地投在他的身上。你什麼也沒幹,那你為什麼在這個地方?我們抓錯了人了?他抵禦不了他們的目光,低下頭說,我就是綁了她一下,綁好她我就走了。他們不允許低頭,命令他把頭抬起來。他抬起頭,目光粘在女提審員制服里玫紅色的毛衣領子上,再次想起了他母親,他母親也有那麼一件毛衣,玫瑰紅的。女提審員說,我給你一點提示,你最好老實一點。她攤開一頁紙念了一段,他聽不懂那些醫學數據,只聽見幾個刺耳的音節,處女膜。破裂。然後男提審員也念了一頁筆錄,似乎是她的口供。他注意到筆錄使用了強暴這個字眼,不是強姦,更不是上。以保潤的理解,上是一回事,強姦是一回事,強暴又是另一回事,他小聲地詢問,那個強暴,不是強姦吧?男提審員以為他故意搗蛋,當場拍了桌子,你裝什麼蒜?沒念過書嗎?強暴就是強姦,強姦就是強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