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即使保潤口齒流利,也沒機會對母親講清楚了。兩名公安各自伸出了一隻手,準確地說,是伸出了白手套,其中一隻白手套封蓋了保潤的嘴巴,另一隻白手套擰了下保潤的耳朵,然後順勢搭在他肩上,拍一下,又拍一下。那名公安應該來自北方,普通話聽起來非常標準,一看就是初犯,還不懂規矩?現在教你規矩,閉上嘴巴。讓你說話你才能說話,聽懂了沒有?
保潤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恐慌,不如說是靦腆。他不敢分辨兩名公安的臉,只是記住了兩隻白手套不同的氣味。一隻有清涼油冷酷的氣味,另一隻白手套聞起來親切一些,帶著一股濃濃的菸絲的香味。出逃的五十米路程,很快走完了,保潤看見白色吉普車在街邊等他。此去不妙,他知道目的地,那個目的地被香椿樹街居民稱為裡面。裡面。他從來沒有料到,白色吉普車有一天會為他而來,他也要到裡面去了。
他被兩名公安乾脆利落地塞進了吉普車車門。車上已經有了另一個人,像一件沉默的貨物,先行運上吉普車,占據了有限的空間。他看見那人寬闊的後背,還有油膩膩的後腦勺,背影有點像柳生。等到那人回過頭,保潤發出了一聲驚呼,柳生!真是柳生。他不清楚柳生為什麼會先到一步。他不清楚自己用狗鏈子捆人,犯了多大的罪,更不清楚柳生為什麼也要到裡面去了,據他所知,柳生不過是把她的兩隻兔子紅燒吃了。
柳生的雙手被銬在一根特製的不鏽鋼鋼杆上,半跪著,他還穿著肉鋪的白色工作服,身上散發著生豬肉特有的膻味。柳生來陪他了,他和柳生仍然在一起,他的心裡說不出來是驚還是喜。因為禁止說話,他只好用眼睛詢問柳生,幾次對視,柳生總是首先移開他的視線,看起來有點心虛。保潤注意到柳生不知什麼時候掛了彩,他的一隻耳朵上,可笑地包著一塊紗布。
他們現在被銬在同一根鋼杆上了,像兩個真正的朋友,即將分享神秘的裡面的生活。隨著吉普車的顛簸,兩個人的肩膀偶爾會撞在一起,保潤後來堅持用肩膀發問,但柳生的肩膀刻意地避開了他,柳生看起來很害怕。因為柳生害怕,保潤覺得他有必要保持樂觀,肩膀不能交流就用腳,保潤的一隻腳悄悄探出去,故意踩了柳生一下,躲開,便又踩一下。沒想到柳生平時那麼神氣活現,一上吉普車便成了個膿包,保潤只踩了他兩腳,柳生竟然告了保潤的狀。這是第一次,保潤聽柳生捲起舌頭說起蹩腳的普通話,報告公安同志,這個人不老實,他用他的腳,踩我的足啊。
第16章 拘留所
有好多地方都算裡面,保潤去的是城北拘留所。
城北拘留所在皮革廠的廠房後面,曾經有個雅號叫無意園,但本地居民都記不住這個深奧的名字,只稱其為皮革廠後面。可以想見,皮革廠後面的歷史要比皮革廠長久多了。當年園子的主人是個大絲綢商,歷時八年修建這個私家園林,未及竣工,解放了,主人逃往台灣,丟下這個半吊子園林,被司法部門作為敵產接收了。對於古典園林的外行來說,這園子已經夠漂亮了,一條長廊連著一條長廊,一個天井套著一個天井,還有一片荷葉狀的池塘,池塘邊堆著太湖石假山,四周紅紅綠綠,風一吹,舊社會的桂花與竹子在搖曳,新社會的花草和蔬菜在搖曳,它們在一起,正好是歷史在搖曳。皮革廠後面的美景,是被封閉的美景,這麼詩情畫意的一塊地方,用來關押嫌犯,有關部門也覺得浪費,動過商業開發的腦筋,但前面的皮革廠是個障礙,要開發後面,必須要把前面搬走,偏偏皮革廠是本地稅收的大戶,地位比拘留所高,不好動,結果前面後面就都不動了。
保潤曾經多次從皮革廠的前面路過,他從未料到,有一天自己會到皮革廠後面來,似乎是夢裡走錯了路,醒來之後,已經抵達裡面,這麼短促而詭異的旅程,超出了他對自己人生的想像。
他一步就跨到裡面了。裡面古怪難聞的空氣似曾相識。是典型的皮革廠氣味,甜中帶腥,腥味里透出些辛辣的苦澀,所有牲畜倖存的皮毛,都還在懷念主人消失的肉體。是一種悼念的氣味。四月以來保潤夜夢頻頻,每個夢境都被這種氣味所包圍。不僅是空氣,城北拘留所的一切都似曾相識。他小時候跟隨祖父去過本地所有的古典園林,所以,在跨過無意園豪華寬敞的第一道鐵門時,他猜想進去後要右拐,右拐後會遇見一個古典式的圓月門,門頭上應該雕刻著別有洞天四個字。果然,看守帶他右拐,果然,他看見了圓月門,與他的猜想稍顯不同,圓月門上額外加裝了一扇正方形的鐵門,形狀像一個過度雕琢的畫框,他穿過這道門的時候心裡想,別有洞天呢?圓月門上怎麼沒有別有洞天?會不會刻在反面呢?到了門那邊,他偷偷地回頭一望,差點失聲驚叫,別有洞天!四個字呈扇形排列,赫然出現在圓月門的反面,他的先見之明,奇蹟般地得到了印證,無意園裡的別有洞天,果然是刻在圓月門的反面的。
到了裡面,他竟然變得如此睿智,這也許是偶然,但足以緩解他沉重的心情了。然後是搜身。吐舌頭。脫褲。撅屁股。他大方地褪下褲子,撅著屁股讓人檢查,並沒有多少羞辱之感。他驚異於自己與看守們熟稔的配合。從未到過皮革廠後面,從未有人告訴他這一套繁瑣的程序,他是怎麼做到無師自通的?有一個瞬間,他甚至企望聽到幾句表揚。他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外面是外面,裡面是裡面,到了裡面,他其實一點也不笨的。
看守帶他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青磚地上有一道稀薄的波紋狀的陽光,它始終在他的腳尖前方波動,引導他往拘留所深處走,像一個神秘的幽靈,前來認領一個失散的親人。他東張西望,忽然大膽地問看守,下面一道門是曲徑通幽吧?看守愕然,問,你是二進宮?以前來過的?他搖頭說,我是初犯,第一次進來麼,我猜的。看守諷刺他道,沒想到你還很有才華呢,那北京中南海里是什麼樣子,你能猜出來嗎?猜猜看啊。他不敢造次,趕緊閉上了嘴。第三道門是盾形的,被幾叢竹子所掩映,透過搖曳的竹影,他清楚地看見了門頭上曲徑通幽四個大字,曲徑通幽!他的智慧再次被證明,喜悅不知為何卻打了點折扣,他盯著門邊擺放的兩盆萬年青,心裡有點小小的遺憾,那叢竹子,還有兩盆萬年青,怎麼就沒有猜一下呢?
門那邊站著個打掃衛生的囚犯,四十多歲的樣子,瘦高個,瓦刀臉,鑲著金牙,一看見保潤便露出了親熱的微笑,來了?那是老友間打招呼的態度,保潤往四周看,沒看見任何第三者,不禁有點緊張,向看守聲明,我不認識這個人。這次輪到看守為他釋疑了,看守說,你不是知道個曲徑通幽嗎,你不認識他,他可以認識你,曲徑就是這麼通幽麼,你們這些人,遲早要到這裡歡聚一堂。
曲徑通幽。
他和很多陌生人歡聚一堂了。
他被分配去了聽風閣。聽風閣從前是主人的書齋,後來被改造成一個特大的囚室,木格花窗都用水泥封堵起來,裡面聽不到風了,只有一股久未清洗的人體蒸發的臭味,沉積在空氣里。一盞昏黃的白熾燈,照耀著一堆陌生的人臉,人臉都靠著牆,組合起來像一幅巨型的浮雕,主題待定。他從人群里尋找柳生,一張張面孔辨認下來,未見柳生的蹤影。他問,你們誰見過柳生,香椿樹街的柳生?裡面的先驅者大多盛氣凌人,有人惡狠狠地奚落他,香椿樹街在什麼地方?柳生是誰?做過什麼大事?我們為什麼要認識他?也有人不欺生,態度溫和地開導保潤,找熟人呢?裡面的熟人有什麼屁用?到了裡面,誰還幫得了你?死狗救不了死貓,要找人通關係,到外面去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