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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柳生不以為意,臉上流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你吵什麼?千萬別吵。我去食堂找小崔了,紅燒兔肉不要花時間燉嗎?柳生打開車龍頭上的一隻塑膠袋,從裡面小心地拿出一隻飯盒,打開了蓋子。看,兩隻兔子都在這兒,熟了。他捧著飯盒朝保潤遞過來,你嘗嘗,紅燒的,加了茴香和花椒,很香啊。
保潤聞見了一股熱乎乎的撲鼻的香氣。他打了個寒戰,腦袋嗡地一響,手一掀,那隻沉甸甸的飯盒落在地上,汁液四濺,一塊兔肉掉在了柳生的腳下。柳生叫起來,你他媽怎麼回事?紅燒兔肉那麼香,難道你不愛吃紅燒兔肉?保潤白著臉,匆匆地往樹林外走,似乎急於要擺脫一個可怕的惡魔。柳生在後面撿飯盒,嘴裡高喊道,不吃兔肉就不吃,我們還要開舞會,你跑什麼?小拉,教你跳小拉,你不學小拉了?保潤奔跑起來,回頭罵了一句,還拉個屁!你不是人,你他媽的吃什麼兔肉?給我吃屎去吧!
保潤一口氣跑到樹林外面,有幾顆石子追著他,從樹林的那一側刷刷地飛來,越過林梢,最後落在他的腳下。遠遠地傳來了柳生羞惱的叫喊聲,保潤,你這個國際大傻逼,我都是為你忙,跟你交朋友算我瞎了眼,從今往後,我們一刀兩斷!
他站在遠處仰望水塔。紅色的水塔上空覆蓋著幾朵稀薄的雲彩,看不見罪惡的痕跡,聽不見她的聲音。只有風聲。風吹雲動,塔頂的雲團狀如一群自由的兔子。白雲,烏雲。白兔,灰兔。兔群在天空中食草,排列出謎語般的隊形。他覺得自己笨。春天的天空充滿謎語,那謎語他不懂。春天的水塔也充滿謎語,那謎語他不懂。還有他自己,春天一到,他的靈魂給身體出了很多謎語,他的身體不懂,他的身體給靈魂出了很多謎語,他的靈魂不懂。
他什麼都不懂。
第15章 白色吉普車
對於香椿樹街的居民來說,那輛白色吉普車是久違了。有人記性好,記得吉普車的號牌是四個特殊的字母,ZNZF,只是不知道四個字母是否有什麼特殊的意思,有人文化程度高一些,一語道破天機,說那是漢語拼音呀,ZNZF,就是捉拿罪犯的意思。
國泰民安了,白色吉普車幾乎遺棄了香椿樹街,那是值得欣慰的好事。但是孩子們不管這一套,看見白色吉普車駛上橋頭,不禁歡呼起來,來了,來了,來了一輛!他們追著吉普車沿街奔跑,高喊著他們心目中罪犯的名字,三霸!抓三霸!他們喊得有根據,三霸不僅走私外國香菸,還是火車站一帶票販子的領袖,這在香椿樹街是公開的秘密,但吉普車駛過了三霸的煙雜店,三霸伏在櫃檯上,嘴裡啃著一條雞腿,還向吉普車招了招手。孩子們有點掃興,繼續追,又齊聲高喊,是李老四,去抓李老四啦!這次喊得也有道理,那個李老四天天帶著鋼鋸和大剪子出沒在鐵路碼頭和荒廢的工廠區,專門剪電纜電線,剪了賣錢,剪斷了軍用光纜就要坐牢,但是白色吉普車從李老四家門前過去了,李老四的母親坐在門口洗衣服,還向孩子們打聽,是誰家孩子犯事了?這白汽車,好久沒來囉。
孩子們後來就跑累了,怏怏地聚在一起休息,不知誰挑了頭,他們開始為吉普車的新目標打賭。由於每個孩子心目中都有一個罪犯,很多香椿樹街居民無辜的名字從他們嘴裡蹦出來,其中不僅包括王德基父子,豬頭,黑卵,小武漢,竟然還有德高望重的老幹部老年,為人師表的中學教師馮老師。沒有一個孩子提及保潤,孩子們怎麼會想到保潤呢?保潤當時在街上籍籍無名,很多孩子甚至都不知道保潤長得什麼模樣。
我們聽說,白色吉普車開到香椿樹街的時候,保潤正在馬師傅的精品服裝店裡看熱鬧。
裝潢公司的人在櫥窗玻璃上噴墨,先噴出巴黎時裝四個紅色的花體字,保潤眯著眼睛端詳,這裡賣巴黎時裝?有沒有紐約時裝?果然,巴黎時裝後面就是紐約時裝,只不過字體換了藍色。他為自己鼓起掌來,去翻看裝潢公司的人帶來的草圖,再來一個東京時裝?東京後面再來一個香港?裝潢公司的人竟然點頭稱是,反問保潤怎麼知道他的設計思路。他得意地說,猜出來的,這種設計誰不會?我也會,設計就是吹牛,吹國際牛皮嘛。
馬師母和兒媳婦圍著一隻紙箱,一個膝蓋上鋪條裙子,一個懷裡抱著襯衣,每人手裡一把剪刀,喀嚓喀嚓,忙著剪掉衣服上的線頭。保潤對時裝店的業務如此輕慢,兒媳婦率先表示反感,什麼叫國際牛皮?我們店走精品路線,不進地攤貨,都進外貿貨,出口巴黎,出口紐約,怎麼不能叫巴黎時裝紐約時裝?馬師母向媳婦使了一番眼色,悄悄指著自己腦門,意思是此人腦子缺一竅,別跟他論理。她轉臉,對保潤陪出一張笑臉,保潤你沒事做了?你媽媽不是說你要去市委上班嗎?保潤搖搖頭,誠實地解釋道,不是市委,是市委招待所的食堂,去做飯。馬師母笑了笑說,好歹是市委的食堂,做飯給市委領導吃,多好,肯定有前途的。他不知怎麼接受馬師母的美意,朝自己家方向努努嘴,我不知道做飯給誰吃,是他們在忙這事。馬師母說,是啊,一家人麼,你伺候你爺爺,你父母為你忙,你爺爺,最近怎麼樣了?他一揮手說,還那樣,三年五年死不了,說不定萬壽無疆。馬師母說,那你呢,你在那裡怎麼樣?聽說你在井亭醫院談了個女朋友?她的目光熱切地詢問著保潤,拿起膝蓋上的裙子,抖了一下,身材一定很好吧?要不我打個折,你把這條裙子買給她?
保潤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看著那條裙子,忽然說,那是謠言,我的女朋友,還在天上飛呢。
他邁下服裝店的台階,正好聽見那輛白色吉普車急剎車的聲音,吉普車停在斜對面老孫家門口,車門打開,跳出來三個穿制服的公安人員,他們朝著服裝店門口跑過來,尖利的眼神集中在保潤的臉上,乍看熱情,細看凜冽。有個人手裡抓著一副銬子。保潤突然發現來者不善,抓我的?他驚叫了一聲,跳起來向著街東的方向狂奔。他跑得飛快,跑出一個漂亮的S形,S形在街道上拖曳了五十多米,不巧趕上鮑三大的黃魚車迎面過來,鮑三大哪兒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他大喝一聲,犯罪分子,你往哪裡跑?龍頭一扭,黃魚車的車身靈巧地橫在街上,保潤便撲在一堆冰凍帶魚上了。有個公安人員趁勢從後面摁住他。保潤被一股濃重的魚腥味所包圍,聽見鮑三大得意的聲音,我早說過這個孩子要犯罪,你們還不信,這個說他老實,那個也說他老實,現在你們看看,他到底老實不老實?銬走啦!
春天的一個下午,保潤被銬著雙手走過家門。
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不是他捆別人,是別人用手銬銬住了他。看上去他很不習慣,一側肩膀拱起來,身體歪斜,眼睛直直地瞪著手腕上的銬子,似乎在思考脫身的方法。兩個公安不時地推搡著他,他的腳步故作悠閒,他的面頰和嘴角沾滿了銀白色的帶魚細鱗,模樣看上去有點滑稽,又有點可憐。
他母親粟寶珍站在門口,臉色煞白,手裡拿著一塊肥皂,袖套上濕了一片,都是肥皂沫子。馬家婆媳圍在粟寶珍身後,婆婆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媳婦的臉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粟寶珍不敢與公安人員交流,尖聲喊著保潤的名字,保潤保潤,你幹什麼壞事了?保潤說,什麼也沒幹,我就捆了一個人,她吞了我八十塊錢。粟寶珍扔掉手裡的肥皂,跺腳道,什麼亂七八糟的?你給我好好說話,講清楚呀,到底捆了誰?到底是誰吞了那八十塊錢?保潤咽了一口唾沫,突然煩躁地說,太複雜,講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