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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她原本有機會奪路逃跑,偏偏不捨得扔下手裡的空兔籠,兔籠出手幫助主人,以殘破的鐵絲鉤住保潤的衣服,結果幫了倒忙。兩個人被勾在一起廝打,勝負不言自明。保潤箍著她的腰往泵房裡走,小拉,去跳小拉。他賭氣地喊著,不跳也要跳,跳不跳由不得你。為了防止她咬人,他謹慎地扣住她的脖頸,避開她的牙齒。她的臉被迫向水塔的頂部仰起,漲得通紅,面頰上開始有淚珠潸潸而下,儘管如此,她還是努力地念出了一些人物的名字,東門老三你認識嗎?珍珠弄的阿寬你聽說過嗎?告訴你我不是好惹的,惹我你要後悔的,我在社會上認識好多人,老三阿寬都是我朋友,惹了我,你吃不了兜著走!

    無論她的威脅多麼具體多麼務實,為時已晚了,保潤咬著牙說,我沒惹你,是你一直在惹我,什麼老三什麼阿寬,我誰也不怕,今天就是要擺平你,今天就要跟你跳小拉。

    保潤不知道如何開始,他從來沒有跳過舞,他從來沒有跳過小拉。關於小拉的舞步,柳生略微指點過,但沒有合適的舞伴,他怎麼記得住?他拽著她在泵房裡撞來撞去,碰翻了那條草蓆,草蓆在地上緩緩展開,依稀袒露出兩具模糊的糾纏的身體,一男一女,雪白的裸體,像兩朵花一樣綻放開來,淫褻,但有點迷人。小拉。小拉。不合時宜的幻覺讓他慌亂,他一腳踢走了草蓆,聽見仙女在他懷裡掙扎,嘴裡尖叫著,你敢動我一個手指,我讓老三剁掉你十個手指,你敢欺負我,我讓阿寬活剝你的人皮!

    他無心與她鬥嘴,聽見外面起了風,泵房的小窗外有什麼硬物琅琅地撞擊著水塔,一抬眼,發現窗銷上拴著一條金屬鏈子,金屬鏈子垂向水塔的外面,閃爍著銀色的奢華的光芒。他記得去年井亭醫院的保安人員曾經在泵房裡拴過一條狼狗,那應該是被遺忘的狼狗鏈子。他騰出一隻手去拉狗鏈子,狗鏈子仿佛也是被馴服的,一節一節快速爬了上來,嚓,嚓,嚓,一眨眼狗鏈子已經守候在窗邊,等候新主人的命令。他試著拽了一下,鏈身很長,捏一把,鏈條有點潮氣,但很柔軟,他欣慰地嘆了口氣,好,看我怎麼擺平你。

    直到狗鏈子套到她的肩上,冰冷的鏈子划過她的皮膚,繞了第一下,她才知趣了,及時發出第一次求饒的聲音,算了算了,放開我,我不要你的錢了,算我欠你八十塊,行不行?保潤冷笑道,現在大方來不及了,我們今天清帳,誰也別欠誰。她的求饒很快變成了呼救,她喊了幾聲爺爺,叫了幾聲奶奶,還喊過喬院長,叫過保衛科李叔叔,很快她意識到向這些人求救是徒勞的,於是想到了柳生,她滿眼是淚,絕望地跺著腳,柳生你這個王八蛋,都是你害人!柳生你快來,你死哪兒去了?快來救人啊!

    但是柳生救不了她,柳生行蹤詭秘,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保潤從口袋裡掏出騎車用的手套,堵塞了她的嘴巴。你放心,手套不髒,剛剛洗過的。他端詳著她的眼睛,說,你也知道害怕?不用怕,我不跳小拉了,現在你求我,我也不跳了。他的手在空中一揮,佯裝打了她一記耳光,現在怕了?打女孩子不算本事,你放心,我不打你,我就捆你。說到捆這個字,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近乎得意的表情,我捆人的速度,不是世界第一,就是中國第一,今天讓你見識一下,你數十二下,十二下,我保證把你捆個結結實實。

    他知道仙女不會數,他自己數。數十二下,那不是吹牛,他曾經在祖父的身上做過實驗的。一,二,三,交叉。四,五,六,纏繞。七,八,九,跳轉,最後三下是打結。這是保潤最熟悉的工藝流程。之前他從未使用過狗鏈子,也從未捆過一個健康的少女,工具有點特殊,對象更是奇特,他在心裡比較了一下各種繩結的優劣,還是覺得蓮花結合適。蓮花結的流程稍微繁瑣一些,不過他的技藝爐火純青,數十二下,沒有什麼問題。狗鏈子有點滑,也有點重,她的藍色牛仔夾克恰好承受狗鏈子的堅硬質地,咬合也沒有問題,只是在狗鏈子穿越仙女胸部的瞬間,他的心跳加速了,他有問題了。金屬鏈子在她的乳房上綻開蓮花的第一個花瓣,他的小腹以下開始激盪一股灼熱的氣流,氣流向下入侵,並且在墜落中升華,生理竟然產生了過激的反應。為此,他感到一陣慌亂。整整一個春天的思念,現在有了回報,整整一個春天的欲望,從黑暗到黑暗,好不容易找到最後的出路,居然還是這條繩索之路。

    捆。

    捆她。

    捆起來。

    把她捆起來。

    被捆綁後的仙女如此弱小,讓他驚訝。因為無助,也因為過度憋氣的原因,她的胸部急劇地起伏,風暴席捲兩座小小的饅頭似的山巒,山巒上瀰漫著白色的烈火,那火焰灼傷了保潤的眼睛。一,二,三,數十二下。一個少女神秘的肉體世界被鎮壓了,那個世界天崩地裂,發出喧囂的碎裂之聲,碎裂聲穿透她的皮膚,穿透她的身體,迴蕩在水塔里。四,五,六,數十二下,蓮花在她的身上開放了。他的手上留下鐵鏈子冰冷的觸覺,還有她皮膚上的體溫。七,八,九,十二下,數十二下,數十二下,蓮花結上的蓮花漸次開放了。

    蓮花開放在幽暗的水塔里,閃爍著金屬特有的尖利的銀光。他順利地把仙女拴在鐵梯上,撣了撣手說,等著柳生來救你吧,現在你不欠我了,我們清帳了。他聽見她嘴裡發出了幾聲含糊的呻吟,眼睛裡的怒火漸漸熄滅,變成一堆暗紅的灰燼,淚水從灰燼里鑽出來,打濕慘白的面孔。這是第一次,保潤從她眼睛裡發現了羞恥,畏懼,還有絕望。她痛苦地低下了頭,用下顎撞擊肩膀上的鐵鏈,銀色的項鍊斷了,仿瑪瑙墜子閃著一道暗淡的紅光,輕盈地跳進了兔籠。兔籠已經毀壞,只有那個粉色的塑料標牌完好無損,依然在黑暗中發出盲目而輕浮的誓言。我愛你。

    我愛你。

    保潤跑出水塔,外面明亮的陽光非常刺眼,風是冷的,但冷得柔軟。他很疲憊,手按膝蓋,在台階上蹲了一會兒。他出了好多汗,汗水濕透了襯衣,後背上涼津津的。對面的樹林裡,桃花凋謝了一半,梨花正在盛開,還是春天,別人的春天鳥語花香,他的春天提前沉淪了。巨大的空虛長滿犄角,一下一下地頂他的心。他聞自己的手,一般來說手會保留惡行的氣味,但這次,他意外地聞到手指留有餘香,那股清冽的梔子花香味是屬於仙女的,他心裡清楚,那是春天的最後一縷香味了。

    樹林裡響起一陣自行車的鈴鐺聲。柳生終於出現了。他注意到柳生的自行車負荷很重,幾隻鼓鼓囊囊的塑膠袋子掛在龍頭的兩側,一路搖晃著。

    柳生問,你擺平她了嗎?

    保潤先是搖頭,然後又點頭,含糊地說,擺平了。

    怎麼擺平的?你上她了?

    沒有上。我捆。保潤說,我把她捆起來了。

    柳生朝水塔張望著,表情看起來有點鬼鬼祟祟的。保潤瞥見他的褲腿上沾了幾絲白色的毛毛,起了疑心,走過去摘下那些毛毛,用手指一捻,發現那是一綹兔毛。

    保潤嘴裡倒吸了一口涼氣,驚叫起來,是你乾的?你他媽的把兔子弄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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