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上是什麼意思,保潤很清楚,香椿樹街的男孩都知道上一個女孩意味著什麼。他漲紅了臉為自己申辯,上她幹什麼?又不是大美女,有什麼可上的?我連她的手都沒碰一下。

    還是聽不懂。柳生目光炯炯,逼視著保潤,連手都沒碰一下?她憑什麼吞你八十塊錢?

    保潤無法佐證自己的無辜和清白,只好賭咒發誓道,我要說謊,全家人都死光,一個都不剩。發了毒誓,柳生不得不相信了保潤。柳生說,那好,她不給你面子,就是不給我面子,她耍你就是耍我,這事情我負責到底,人也好,錢也好,都包在我身上了。

    儘管柳生說話浮誇,但他的態度漸趨明朗,給了保潤些許安慰。剩下的是她和柳生的關係,這一直是保潤的心結,他刺探柳生道,你到底怎麼做了她的老大?你們兩個人,經常一起出去玩?柳生說,也沒出去幾次,這丫頭很任性的,有時候喊她她擺臭架子,不方便帶她了,她又像跟屁蟲一樣盯著你問,明天我們去哪裡玩?煩死人。保潤說,那你們都去哪裡玩?你帶她出去滑旱冰,還是看電影?柳生說,我沒興致陪她幹這些事,我帶她去東門舞廳跳舞,跳小拉。保潤說,什么小拉?柳生說,小拉就是小拉,小拉你都不知道,還想釣什么女孩?看保潤滿臉茫然,柳生便在地上走了幾個舞步,你聽說過水兵舞吧?你知道吉特巴嗎?這個小拉,有點像水兵舞,又有點像吉特巴,這個小拉,現在外面最流行啊。保潤模仿柳生跳了幾步,還是疑惑,什麼水兵吉特巴,什么小拉?不會是貼面舞吧?柳生說,貼面歸貼面,小拉歸小拉,飯要一口一口吃,先小拉後貼面,小拉以後才貼面,懂不懂?保潤沉吟了一會兒,有點懂了。又問,聽說東門舞廳可以跳貼面舞,你沒帶她試試?柳生察覺到保潤異樣的眼神,嘿地一笑,揮揮手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你他媽的別想歪了,人家是未成年,你沒上過她,我也沒上她,騙你是畜生,我比你好不了多少,她就喜歡跟我跳小拉,除了她的手,我哪兒都沒碰過。

    這樣,他們似乎交了一次心。交心過後,友誼突如其來,他們彼此從對方臉上看見了一絲友誼之光。後來,保潤提起地上的兔籠,跟著柳生去了水塔。

    柳生挑選這個絕妙的地點安置兔子,保潤很滿意。水塔就在樹林邊緣,紅磚壘砌的封閉式塔體爬滿了暗綠色的藤蔓,塔端的圓柱形泵房像一頂巨人的帽子,抽水聲嗡嗡低鳴,陳述著深奧的虹吸原理。他們的腳步聲驚動了一隻棕黃色的長尾野物,它從水塔裡面竄出來,很快消失在草叢裡。保潤認為那是一隻黃鼠狼,柳生則堅稱那是狐狸。保潤問柳生,狐狸要不要吃兔子的?柳生說,兔子麼,誰不愛吃?人要吃它,狐狸肯定也要吃,不過你放心,我知道什麼地方最安全,聽我安排就行。

    醫院方面給水塔焊了一扇鐵條門,不知為什麼遲遲沒有安裝,形式主義地斜靠在門框上,一跨就進去了。保潤跟隨柳生,提著兔籠攀上高高的鐵梯,直抵水塔頂部的泵房。泵房裡別有洞天,超出了保潤的想像。一條圓形甬道環繞著巨大的水箱,甬道的一半是亮的,另一半是暗的,有兩顆菸蒂扔在角落裡,還有一卷破草蓆豎起來,靠在水箱上。保潤問柳生,怎麼有草蓆,誰跑到這兒來睡覺?柳生嗤地一笑,說,你真是國際大傻逼,誰會跑這兒來睡覺?辛辛苦苦爬到這上面,都是來干那事的,那事,明白了嗎?

    保潤在四周謹慎地考察一番,把兔籠放在了窗洞下面,此處算是泵房最明亮的區域了。兩隻兔子,一灰一白,它們安靜地蜷縮在籠子裡,耳朵輕輕聳動。聽說兔子的聽覺非常靈敏,它們一定在分辨水泵嗡嗡的抽水聲,還有水塔外面風吹林梢的顫索聲。保潤的耳朵也很靈敏,依稀聽見了兩顆兔子心臟跳動的聲音。

    對於兔子來說,這也許是世界上最荒蕪的角落了,沒有草,沒有人,只有寧靜的水流聲。柳生先下去了,保潤從地上捧起灑落的幾片菜葉,放回籠子裡。他走到鐵梯上,回頭一望,心裡突然注滿了巨大的空虛,腦袋有點發暈。兔籠上那個粉紅色的心形標牌,不知什麼時候自動展開了,一道溫柔的紅光刺破了泵房的幽暗,對著他娓娓傾訴: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愛你。

    第14章 會合

    他們約好在水塔里會合。

    保潤提前到了水塔。有人比他來得更早,泥濘的地上有自行車輪胎的轍痕,還有一顆新鮮的香菸頭,他知道是柳生,但是四周不見柳生的蹤影。他朝著水塔的頂部叫了幾聲,除了巨大的回聲,沒有任何呼應。一切都是柳生安排的,柳生不在,他的心裡沒有底。他想去上面看看兩隻兔子怎麼樣了,剛朝鐵梯上走了兩步,聽見身後哐啷一響,有人撞翻了水塔門口的鐵條門。

    仙女來了。

    她跨過鐵條門的一瞬間,那股清涼的梔子花香也涌了進來,保潤看見水塔里桶狀的陽光跳了一下,他條件反射,跟隨陽光一跳,躲到了一隻柴油桶後面。他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這個瞬間值得紀念,他在暗處注視著她。她一來,他整整一個春天的焦灼消失了,她一來,他整整一個春天的等待也結束了。柳生為他吹響了戰鬥的號角,一場決戰將要開始,他灼熱的身體莫名地打了個冷戰。

    她似乎留了點心眼,像一個探險家似的,帶了手電筒,又從哪兒撿了一根木棍,牢牢地攥在手裡。她先用木棍試探水塔里的動靜,嗒嗒地敲,一邊敲一邊走,敲到了柴油桶,發現暗處有人影一閃,她按亮了手電筒,手裡的木棍也高高地舉起來了,誰?誰幹的?王八蛋!她尖利的嗓音先聲奪人,兔子呢?我的兔子在哪裡?

    保潤的臉被手電筒的光罩住,眼睛睜不開,他往暗處挪了幾步,一隻手抬起來,護住了自己的眼睛,他說,你往哪兒照?不准照我的眼睛。

    她認出了保潤,一下變得威風凜凜,犯罪分子也怕亮光?偏要照你,照瞎你的眼睛!她用手電筒的光追逐保潤的眼睛,嘴裡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我就知道是你乾的,幹這種沒出息的事,你還算男人嗎?快,把我的兔子交出來!

    保潤縮在角落裡,腦袋轉來轉去,竭力躲避手電筒的光亮。交出來?你讓交我就交?沒那麼容易。他說,我不算男人,你算女人?你也不算女人。

    她似乎一心要搜救兔子,顧不上跟他吵架,手電筒從保潤的臉上移開,沿著水塔的底部轉了幾個圈,她大聲地喊起來,灰姑娘,白雪公主,你們在哪裡?別怕啊,我來了!環形的黑暗被手電筒的光一點點地照亮了,除了幾台廢棄的醫療儀器,一堆板結的散裝水泥,水塔的地面別無他物。她搜到鐵梯下面,朝上面張望,看見保潤兩條粗壯的腿聳立在梯級上,狀如兩個樹樁,起到了路障的作用,她敏感地意識到他的心思,對著鐵梯上面喊,灰姑娘,白雪公主,你們在上面嗎?保潤遮擋著她的視線,嘴裡說,什麼灰姑娘?什麼白雪公主?他們在電影裡的,不在水塔里。她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推不動,便用手電筒去敲他的膝蓋,聽著,我命令你,五秒鐘之內把兔子交出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