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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他們之間的對話進入了歧途,遊戲的色彩越來越少,惡毒的人身攻擊越來越多。保潤決定破釜沉舟,干最後一票。他去醫院的小賣部買了一枝排筆,一瓶墨水,準備把標語直接刷到她家的牆上,讓所有人都認清她的真面目。

    這一次,他順利地看見了仙女。仙女在窗後,屋裡有隱約的音樂聲飄出來。她或許坐著,或許躺著,面孔與上半身隱匿在窗簾背後,只有一條腿架在窗前的桌子上,隨著音樂的節拍輕輕搖晃。陽光照耀著她的腿。那條腿被流行的黑色健美褲包裹著,修長,神秘。腳是光裸的,藉助黑色的反襯作用,顯得精緻而蒼白。她的腳尖在桌上舞動,與風對話,與陽光玩耍,腳指甲上新塗了猩紅色的指甲油,五顆腳趾不安分地張開了,像五片玫瑰花瓣迎風綻放,鮮艷奪目。她以五顆腳趾迎接保潤,也擾亂了保潤,他有點發慌,一下忘了自己的來意,人莫名其妙地蹲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蹲下來。偷窺是有害的,偷窺令人心虛,他覺得自己像一隻擰緊的鬧鐘,正要發出強大的鈴聲,發條突然斷了。他身邊是那口廢棄的倒扣的大缸,缸底有一個不規則的扁圓形洞孔,他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眼睛貼著洞孔朝內張望,缸內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試著朝洞孔里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沒有回聲,缸里沒有動靜,他驚擾了一隻花腳大蚊子,它從缸里飛出來,在他臉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所以,他記得蹲在缸邊的那十幾分鐘,腿倒是不酸,只是臉上很癢。

    起初只是老花匠在小菜園裡忙碌,他左手抓著一把韭菜,右手捧著一把菜秧,研究了一番,大聲對著屋裡說,韭菜老了,菜秧瘦了,這地方的土不好,怎麼上肥都沒用,菜就是長不好啊。仙女奶奶掀開碎花布門帘出來了,手裡拿著一隻藤條拍子,她或許聽到了什麼異常的聲音,站在門前向四處瞭望,目光如鷹。她在地面上沒有發現可疑之處,又抬頭看天,最後對陽光發表了獨到的看法,這地方土不好,人不好,連太陽也不好!她對老花匠說,你看這太陽也丟了魂,整天病歪歪的,一點沒力氣,曬什麼都曬不香。

    一條棉被晾在病歪歪的陽光下,被裡是白底綠色條紋的,有一攤血痕留在上面,雖然被清洗過,淺紅色的印漬仍然清晰可見。保潤看見老婦人在兩排晾衣竿之間穿行,舉著藤條拍拍打棉被。她開始批評仙女了,沒見過這麼懶的丫頭,拍拍被子都不肯拍,女孩子家這麼懶,以後嫁給誰去?從早到晚守著那個音樂匣聽啊,她的魂不在身上了,讓那個匣子吸進去啦!啪,啪,啪。一股熟悉的梔子花香被老婦人拍出來了,夾雜著雪花膏與海鷗牌髮乳的香味。他能聞到香味。他輕易地鑑別出來,那是仙女的棉被,那是仙女的香味。

    她的香味在空氣里妖嬈地迴旋。她就在窗子後面,那隻腳離他不遠。五顆腳趾甲就在窗子後面,離他不遠。五瓣紅色的花瓣探出了窗子,向著保潤開放。這是他們的咫尺天涯,他在這邊,而她仿佛在天涯之外。一切都出乎預料,他來復仇,結果他呆呆地蹲在一口大缸邊,臉上很癢,腦袋有點暈眩,他的影子蜷縮在地上,又細又瘦,像一灘卑微的水漬。他抬起頭,看看天空,天空中的太陽果然是病歪歪的,他覺得自己也病歪歪的,而且下賤,怎麼不下賤呢?他明明是來復仇的,現在他眺望著她的窗口,竟然在思念她了。

    老人們總算進了屋,廚房裡有碗碟相撞的聲響,看起來,一家三口要吃午飯了。保潤注意到老花匠順手把幾片菜秧葉子塞進了兔籠。外面只剩下那隻兔籠了。兔籠放在蓖麻叢下,漆成天藍色的鐵絲網格,新近掛上了一個粉紅色的心形標牌。兩隻兔子,一灰一白,沐浴著春天的陽光。她的兔子,她的寵物,她的朋友,離他如此之近。他混亂的頭腦忽然一亮,一場瀕臨絕望的較量,頓時有了新的方向。從兩隻兔子那裡尋求公平,是他的靈感,也是一個最簡約的選擇,他離開大缸,悄悄地潛過去,提走了那隻兔籠。

    兔子不叫。兔子不像它們刁蠻的主人,從不反抗。它們如此溫順,瑪瑙般的眼睛凝視著一個來犯者,沒有恐懼,只有一絲好奇。兩隻兔子在保潤的手裡顛簸,一隻仰望天空,一隻懷抱菜葉,像一對安靜的情侶。兔籠比他想像的要潔淨許多,籠底的紙板剛被打掃過,青草和菜葉看上去新鮮欲滴,他聞了聞籠子,兔子光潔的皮毛也超出了他的想像,聞不出小動物常有的腥臭。現在,兔籠上的那個心形塑料標牌,他總算看清楚了,應該是從長毛絨玩具上剪下來的,上面印刷了三個花體字:我愛你。

    他提著兔籠在醫院裡疾走,那個粉紅色的小塑料片不時地觸及他的膝蓋,它以塑料的名義,對一個陌生的膝蓋訴說,訴說盲目而空洞的感情。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天藍色的兔籠太醒目了,井亭醫院幾乎人人知道那是仙女的兔籠,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脫下外套遮住了兔籠。既然把兔子視為人質,便要善待兔子,他準備為兩隻兔子尋找一個合適的居所。他往僻靜的地方去,鑽進了醫院東北角的小樹林。誰都知道樹林與草地是兔子的故鄉,但這兩隻兔子有點特殊,除了吃草,它們另有使命。他試著把兔籠掛在一棵棗樹的樹杈上,兔子升到了半空,它們是快樂還是恐懼,兔子瑪瑙般的眼睛未作任何流露,是他自己覺得不妥,兔籠不是鳥籠,不該掛到樹上去的。他仔細察看四周的地形,記起來一棵老銀杏樹,樹下有一個廢棄的窨井,以前帶祖父來散步,被絆了好幾次,對於兔籠來說,那倒是一個理想的掩體。他找到了銀杏樹,奇怪的是廢窨井從樹下消失了。他東張西望的時候,聽見樹林裡有別人的腳步聲,他刻意躲避,沒想到腳步聲追著他過來了。站住,我是公安!那人發出了誇張的警告,保潤嚇了一跳,聽聲音蹊蹺,回頭一看,是柳生,柳生像一個幽靈尾隨著他,進入了樹林。

    你提著人家的兔籠在這裡幹什麼?功夫不錯呀。柳生說,約會才幾天,都在替她餵兔子了?

    保潤鎮定下來,想想此事柳生罪責難逃,一系列髒話便噴涌而出,對著柳生破口大罵。柳生眨巴著眼睛,說,你吃錯什麼東西了吧?我替你做了媒人,你還罵我?保潤說,什麼狗屁媒人,滾一邊去。柳生說,等你把話說清楚了,我馬上滾,她到底怎麼得罪你了?你不說清楚,我怎麼替你擺平啊?保潤在火頭上,回頭罵道,還來跟我吹牛皮,你能擺平什麼?擺平你的雞巴去。柳生倒是有涵養,居然笑起來,擺平雞巴也不容易,要忙半天呢。保潤不好意思再罵柳生,提起兔籠忿忿地端詳著兩隻兔子,他說,告訴你也無所謂了,她吞我八十塊錢,連個說法也沒有,我扣她兩隻兔子,做人質!

    事情的原委太複雜,說出來很丟面子,說謊最好,可惜保潤不擅長說謊,經不住柳生的再三逼問,保潤大致透露了工人文化宮之行的遭遇。但這廂的誠實換來了那邊的懷疑。柳生狡黠地盯著保潤,滿臉詭笑,我聽不懂。什麼旱冰鞋?什麼八十塊押金?你們的關係不同一般麼,上過了?你要是上了她,這事情就擺不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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