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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現在他難得回家,一回家,照舊迎來一個煩人的夜晚。保潤聽見母親在樓下的房間裡咒罵他,罵一會兒便調轉槍口,開始抱怨父親無能,教子無方,又責怪祖父遺傳細胞不好,上樑不正下樑歪,這個家裡的三代男人,腦子不是少一竅,就是多一竅。母親的怨訴有母親的風格,無論憤怒與悲傷,都有著緩慢的節奏以及紊亂的方向。其後,母親開始老調重彈,檢討自己的一生,她斷定自己一生的悲劇從嫁入這個家庭開始,找錯了婆家,嫁錯了人,生錯了兒,錯一步錯一生,再怎麼努力,也就是個苦命人了。
對於母親宏觀的全方位的批判,保潤早已習慣,他說,媽,你好幽默。這是唯一的回應。睡覺前他從柜子里找出了一條褲子,搭在椅子上,準備明天更換。那條穿髒了的舊褲子,被他往樓下一扔,沒扔遠,落在樓梯口了,他過去撿起褲子,聞到褲管上依稀還散發著兔糞的氣味。他又掏了一遍口袋,摸到口袋深處的兩張皺巴巴的票根,一紅一綠,兩張票根,它們緊緊地卷在一起了。他小心地展開來,工人文化宮,旱冰場,四月四號,這些細小的文字記載了一個雨天濕潤的信息,慢慢地綻放,在燈光下狡黠地眨巴著眼睛,也許在向他道晚安,也許只是提醒他:把我們留下吧,留下做個紀念。
他留下了兩張票根,把它們塞到了枕頭下面。
家裡的枕頭很軟,被窩裡很好。棉被上有陽光留下的香味,那香味使他安靜,也使他睏倦。母親悲憤的聲音斷斷續續浮上閣樓,經過散漫的變奏,漸漸成了他的催眠曲。
一朵雲從臨街的小窗擠進閣樓,沿著多角形的天花板款款浮動,幾乎觸手可及。他認識那朵雲。那朵雲的面孔,是一張少女清新純潔的面孔,帶著促狹傲慢的微笑。他知道那朵雲的名字。空氣中瀰漫著淡藍色的霧氣和梔子花香,那朵雲降落下來,居然有兩隻腳,穿著一雙淺綠色的旱冰鞋。他好奇地張開了雙臂,但是他抱不住雲,抱住的是一團虛無。即使在夢裡,他也清楚地意識到,那是一朵雲,那是一個少女抱不住的魂。他起床開燈,關上了臨街的小窗,雲被阻隔在窗外了,夢依然結伴而來,後半夜的夢與現實成功焊接,焊出一片巨大的旱冰場。旱冰場懸浮於半空,微微顫動,狀如一塊橢圓形的漂浮的巨毯。一群陌生的男孩沿著巨毯的邊緣站立,像一圈路燈的燈柱。燈光很亮,他看見仙女的綠色旱冰鞋放射出兩片綠光,在巨毯上跳躍。別人都輕易地攀上了巨毯,只有他上不去。巨毯上男孩的隊伍越來越龐大,他們眾星捧月,與仙女組成S形的路線,沿著巨毯的弧線行進,一路歡呼。S形的仙女。S形的快樂。他能聽見仙女誇張的笑聲,還隱約聽見了巨毯的纖維絲斷裂的聲音。他想跳,跳,跳起來抓住那塊巨毯,把它從空中抽掉,但是他的手夠不到,怎麼也夠不到。他夠不到巨毯,他夠不到仙女。
他的手在絕望地攀援,充滿了憤怒,憤怒通過灼熱的指尖,先壓迫他,然後又挑逗他,他的手因此下探,不斷地下探。一陣酥癢的快感集中在保潤的小腹以下,忽然不可抑止地噴發了。這麼深奧的夢,這麼憤怒的夢,終究還是引發了雷同的結果,噗地一聲。噴發。噴發。他在黑暗中醒來,不免有點羞惱,又有點恐懼。他試著分析自己的生理現象,越分析越納悶,聽說別的男孩夢遺,都與色情有關,他不一樣。他的夢遺,總是與羞辱有關,與憤怒有關,甚至與S形有關。他的身體,為什麼會準時發出噗地一聲?那是破碎的聲音,確實有個什麼氣泡破碎了。夢遺使他聽見了身體裡的一條謎語,這謎語與魂靈有關,他以祖父的遭遇作為猜謎的途徑,努力地想像謎底。祖父的魂丟了,它從後腦勺的疤痕處飛出,那是魂靈最普通的出逃之路。他不一樣。他懷疑自己的魂靈從頭腦里墜落,一直墜落到生殖器的區域來了。噗地一聲。那是魂靈破碎的聲音,他聽到了。他的魂與別人不一樣,它是白色的,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具備狡黠善變的形態,它能從液態變成固體,從固體變為虛無,它會流淌,也會飛翔,它從生殖器這個出口逃出去了。他與祖父不一樣。他的魂,是被黑夜弄丟了。不,他的魂,是被她弄丟了。
早晨起床後他有點疲憊,丟魂的夜晚,總是給白天留下創傷。他來到閣樓的小窗邊俯瞰街景,看見久別重逢的香椿樹街躺在灰藍色的晨光里。街上小雨,路面濕漉漉的,到處閃著蚌殼狀的圓形光亮,過路的行人匆匆奔走,都是腿短身子長的體型,都是心急如焚的步態。有個穿雨披的婦女走得很慢,沿途用雨披遮擋手裡的一炷香,嘴裡高喊著一個名字,小美,小美,回家來!
那婦女的聲音太悽厲了,聽起來毛骨悚然。他探出窗子追逐她的身影,認出那是會計師老陳的老婆,她女兒小美,是香椿樹街最漂亮的女孩之一,因此,保潤對小美的境況很好奇,跑到樓梯口問母親,那個小美,怎麼啦?
母親心裡存著一股氣,不願意和他說話,別來跟我說話,我不跟吃屎的孩子說話。母親跑到門外,細細地聽了一會兒街上的喊魂聲,自己有了談興,回來告訴兒子,聽說小美丟了魂啊,不會說話只會哭,老陳的老婆喊了幾個早晨了,還是沒把魂喊回來。
又丟一個魂?他說,小美還是個中學生麼,怎麼也丟魂?
母親說,去年是老人丟魂,今年輪到年輕人了,誰搞得清楚?老陳的老婆說小美是吃錯了一隻爛桃子,拉了一次肚子,從馬桶上站起來,就丟了魂!騙鬼呢,誰沒拉過肚子?吃一隻爛桃子能把魂吃丟嗎?拉一次肚子能把魂拉丟嗎?她肯定在編謊呀,家醜不可外揚的,馬師母說小美是早戀,不知被誰搞大了肚子。
誰?他追問道,是誰搞大了小美的肚子?
鬼知道是誰。母親停頓了一下,忽然戒備起來,用什麼東西敲了敲樓梯,你關心這種事幹什麼?人家小美未成年,不管是誰,都要槍斃的!
母親終歸是母親,他下樓,看見早餐已經放在廚房的桌子上了。他坐下來,對著大餅油條和豆漿發愣,腦海里盤踞著兩個女孩,一左一右,左側是小美,坐在馬桶上,右側是仙女,她站在旱冰場上。母親說,吃啊,都是糧食做的,記得吃了糧食,以後要說人話。他說他沒有胃口。母親說,有沒有胃口都要吃,吃飽了上學去。他如夢初醒,忽然想起父親替換他回家,是要讓他回烹飪學校上學去的。他焦躁起來,推開早餐說,吃飽了就押赴刑場?我不吃!母親說,你這是人話嗎?學校是刑場?不吃不求你,早點上學去,我們已經跟王校長打好招呼了,你今天到他辦公室去一下,學校里那堆事情,王校長會交代你的。
久違的書包早就放在樓梯口了,椅子上掛著雪白的廚師帽和圍裙,都是母親隔夜為他準備好的。按照父母的算盤,他要回烹飪學校上幾天課,把實習考試應付過去,應付過去,就可以拿到廚師的證明了。父親說那是他的前途,母親說那是他的飯碗。他對著那隻藍色的書包思索著,手伸進去,抓到了一本彩色菜譜,油膩膩的,封面上是一盆松鼠桂魚。松鼠桂魚。他在烹飪學校曾經熱衷於製作這道著名的菜餚,但這個早晨,那盆金黃色黏糊糊的東西讓他感到反胃,他一揚手,把菜譜扔到了閣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