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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是一個瘦高個的男孩,有一雙漂亮而空洞的眼睛,多數時候他站在場地的角落裡旁觀,高手出現了,他才有興趣上場,一上場就技驚四座。保潤心裡也承認,那男孩才是旱冰場上的王子,他只是沒有留意,仙女與男孩之間隱秘的交流,發生在什麼時候?是誰採取了主動?保潤記得他彎腰緊了緊鞋帶,等他直起身子,看見那個男孩已經牽著仙女的手了。他們開始練習S形的滑行,滑行區域慢慢地擴張,很快,男孩帶著仙女,如同兩艘快艇並排飛馳起來。旱冰場上的人群紛紛為其讓道。不是男伴太高明,就是女伴太聰明,保潤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仙女的進步如此神速,她大膽地張開一條胳膊,像一隻飛鳥亮出翅膀,那翅膀墜下一條廉價的仿綠松石手鍊,沿途閃爍著一圈綠光。因為慶祝在旱冰場上獲得新生,仙女的嘴裡發出了一種奇特的歡呼聲,嗚,哇,嗚,哇。
保潤很窘,覺得四周的人都在偷偷觀察他的反應。作為一個香椿樹街的青年,他沒有假充紳士的習慣。男孩冒犯了他,女孩背叛了他,他必須以牙還牙。不過,此處畢竟不是香椿樹街,使用武力不文明,首先應該口頭警告。保潤有點急躁,橫著身體走,像一個障礙物似的,擋住他們的S形路線,嘴裡高喊著,你們搞什麼?停住,快停住!他的路障設置不成功,口頭警告被完全忽略,那男孩炫耀他的避人技巧,帶著仙女輕巧地繞過去了。保潤與男孩有過匆匆的對視,一眼認定對方來自城中優裕的家庭,有錢,沒有膽。男孩唇邊剛剛長出一圈鬍鬚,鼻翼上沁了幾滴汗珠,眼神無辜,神情忽而靦腆忽而自豪,這樣一個稚嫩的男孩,自然不懂香椿樹街的規矩,更不懂得什麼是男人的挑釁。保潤有點掃興,無奈一股妒火燒到了腦門上,他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在那男孩頭頂上拍了一巴掌,從哪兒冒出來的?雞巴毛還沒長全,就敢出來釣女孩了?
這次警告奏效了,男孩意識到什麼,鬆開仙女的手,知趣地退到一邊。保潤知道自己惹禍了。果然又惹禍了。旱冰場上的沙沙聲忽然沉寂,所有人都在朝這邊張望,仙女汗涔涔的臉蛋已經漲得通紅,她衝過來推保潤,推不動,就低下頭用腦袋來撞他,十三點啊?你在幹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不是憤怒,是歇斯底里了,丟死人了,快滾開,我不認識你!
他好像一個宴會的主人,還沒有舉杯,便被賓客們驅逐了。保潤怏怏地脫下旱冰鞋,坐在場地外的一個角落裡,先是假裝百無聊賴,靠著牆閉上眼睛,裝睡。過了一會兒他醒悟過來,仙女根本就不會注意他,裝睡沒有任何意義。他又站起來,拎著鞋子走到欄杆邊,默默地看著仙女他們滑行。既然已經淪為觀眾,他試著保持風度,為他們鼓掌。但是風度一樣沒有引起仙女的重視,她和那個男孩重新牽起手來,還示威似的朝他瞄了一眼,他們滑行的身影像一對標準的搭檔,像一對初戀的情侶,更像一支箭,射穿了保潤的心。保潤承認自己是愚蠢的,他苦心經營的一點歡樂,一眨眼已經淪為羞恥,不是她的罪,便是他自己的錯。此後,保潤去上了一趟廁所,還去飲水機旁邊喝了幾杯水。兩件事情打了岔,心情稍微有所好轉。他決定放棄,結束這錯誤的一天。他用旱冰鞋敲著欄杆,對著仙女大聲喊道,押金,記得把押金拿回來!仙女也許是故意的,她沒理睬他。保潤從她的書包里拿出可口可樂的瓶子,飛起一腳,瓶子朝場地中央飛了過去,你他媽的聾了?押金,八十塊,記得拿回來!那塑料瓶子在旱冰場上滾動,幾乎破壞了所有人的滑行,受害者紛紛用譴責的目光注視保潤。仙女站在場地中央怒視著保潤,大約過了兩秒鐘,她的手突然指向保潤,大家別理他,她用尖銳的聲音告知眾人,別理他,他是井亭醫院逃出來的瘋子,頭腦有病的!
保潤苦笑了一下,沒有反駁。這次他必須作出體面的選擇了,他選擇揚長而去。
第11章 討債
他以為她會來,等了好幾天,不見她的人影。
旱冰鞋的押金還在她那裡。他不知道她為什麼不來還錢,她不來,他便有了理由去找她。一個理由,價值八十元,也許很多了,也許太少,還不夠成為一個好理由。仙女和八十塊錢。兩件事如此綴接在一起,成為一道黏糊糊的難題,他為此坐立不安,內心多次掂量,最後趨向於勢利的那個答案。一切看她的態度,如果仙女對他好,八十塊錢便不重要,否則,那錢不能白白給她,一分錢也不能少。
他為祖父開闢了新的散步路線,牽拉著祖父朝育苗重地走,走到一棵香樟樹邊,他把繩頭拴在樹幹上,告誡祖父,你老實一點,在這兒轉幾圈,我到老花匠家裡辦點事去。
一叢高大的蓖麻和幾棵向日葵掩映著老花匠的棚屋,牆上的那行警示標語也許是被仙女故意塗掉了,只保留閒人兩個字,棚屋因此顯出幾分調皮搞笑的氣氛,看上去那不像是老花匠的家,是仙女一個人的家了。屋後便是井亭醫院的圍牆,牆頭上有殘存的鐵絲網,四周的水杉、刺槐和銀杏樹長高了,鐵皮屋頂便顯得越來越矮。油毛氈的頂棚上晾曬著一匾蘿蔔乾,還有一隻彩色的塑料風車,斜插在屋檐下,迎風旋轉。一塊舊花布經過拼湊縫綴,充當門帘,遮住了門裡的主人以及雜亂的家居雜物,夾板門半掩著,門後傳來一個老婦人不停咳痰的聲音。
仙女的窗子沐浴著春天的陽光。那窗子有點特別,形狀像火車車窗,扁扁的吝嗇的一小塊,窗玻璃一塊透明,另一塊模糊,是磨砂玻璃,上面還貼著新年留下的剪紙。有一隻杏黃色的太陽帽掛在窗邊,露出一個均勻的半圓形,窗台上堆著書、原子筆、頭箍、梳子,一堆五顏六色的珠子鏈子閃著絢爛而虛假的光,還有一隻大號的輸液瓶,裡面插了幾枝粉紅的月季,一隻白色鞋墊很唐突地夾在月季花葉之間。這扇小窗透露了一個少女生活的基本信息,一,風華正茂,二,亂七八糟。
保潤還記得那隻白色鞋墊,屈辱的鞋墊讓他聯想起自己屈辱的遭遇,他和鞋墊一樣,都是被她踩在腳下,隨意使用,隨意棄置的。他的腦子突然一熱,罵了句髒話,隨後他跳到一隻倒扣的大缸上,朝屋裡喊起來,仙女,你給我滾出來!
屋裡隱約的音樂聲沉寂了。窗後有人穿著塑料拖鞋沓沓地奔走,碎花布門帘掀開,是仙女的奶奶出來了。那老婦人白髮零亂,神情悽苦,太陽穴上貼了一張膏藥,眯著眼睛搜尋外面的聲源。祖父也許在井亭醫院太著名了,即使遠遠地站在香樟樹下,老婦人也一眼認出了他,挖魂的?怎麼跑這兒來了?她雙手前擺,做了一個轟小雞的動作,走,走,別上這兒來挖魂,這兒是苗圃,沒你的魂。
祖父站在香樟樹邊,委屈地為自己申辯,我沒挖,我好久沒挖了,我五花大綁的,怎麼挖你家的苗圃?
保潤這時在缸上舉起一隻手,吸引老婦人的注意,他說,看這邊!不關我爺爺的事,我找仙女,讓她出來一趟。
老婦人打量著缸上的保潤,臉上有了慍怒之色,仙女不在,在也不見你這種小流氓,看看,你還踩在我家水缸上?快下來,你把水缸踩壞了,要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