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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45 作者: 蘇童
[現代文學] 《黃雀記》作者:蘇童【完結】
這一次,在這部二十餘萬字的小說中,蘇童再次把他的目光迴轉到香椿樹街上,令整部小說充滿了懷舊的氣息。
在這條街上,一宗錯綜複雜的強姦案綿亘了兩個時代的歷史,也綿亘了三個少年一生的際遇與命運。
保潤、柳生、小仙女之間的愛恨情仇,從本然之愛開始,以悲劇貫穿終了是《黃雀記》的故事主線。
遽變並弔詭的是這三位少年間的危險關係,無常青春。
一宗荷爾蒙氣味刺鼻的強姦案,戰慄地歌吟著那個時代的歷史,還演繹出無盡的留連在香在香椿樹街的罪惡淵藪。
上闕 保潤的春天
第1章 照片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祖父都要去拍照。
七十歲之後,祖父習慣了以算術的角度眺望死亡,對於自己延長的壽命,他很滿意。加減法是容易計算的。他五十三歲那年在點心店吃湯圓,被湯圓里的熱豬油燙了一下,不知怎麼引發了心肌梗塞,送到醫院去搶救,結果死而復生,以此推算,已經多活了十七年。再往前的死亡事件是蓄謀的,祖父那一年才四十五歲,突然活膩了,春天他去鐵路道口臥軌,人都躺下來了,火車遲遲不來,扳道工豢養的一條大狼狗先來了,祖父素來怕狗,準備好被火車碾,卻不願意被狼狗咬,於是狼狽地爬起來,逃下了鐵道。到了夏天,祖父還是想死。這次他選擇了水路,是從僻靜的西門城牆上跳進護城河的,他以為只要撲通一下,便可簡易快捷地投入死神的懷抱,沒想到一睜眼,人躺在了城牆下面,一群吵吵嚷嚷的中學生圍著他,好奇地打聽他跳河的動機。祖父仰視著孩子們純真的眼睛,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該批評孩子們狗捉老鼠多管閒事,還是應該對他們說一聲謝謝。祖父的身體經過河水倉促的洗禮,顯得輕盈而舒暢,只是右手手掌有點不舒服。抬起右手看看,右手不知什麼時候抓到了一片楓樹葉,抓得太緊,楓葉牢牢地沾在掌心裡了。他坐起來,把楓葉從手掌上小心地剝離,對孩子們說了句一言難盡,然後就爬起來,濕漉漉地走了。
祖父走出去好遠了,聽見孩子們在後面猜測他的去向,七嘴八舌的。有個尖厲的聲音說,什麼叫一言難盡?這個人看來是活膩啦,會不會又去找地方尋死了?祖父看看高處的城牆,看看低處的護城河,又抬頭看看天空,忽然朝孩子們的方向折返回來。雖然他的腳步有點拖沓,表情看起來也扭扭捏捏的,但他的目光給人以新生的感覺,它像夏日的天空一樣,明朗,深遠。他向孩子們匆匆地表了個態,算了算了。他說,既然狼狗不讓我死,你們孩子也不讓我死,那我就活著好了,無所謂,死不了就活著,活一天賺一天吧。
後來祖父就消失在城牆拐角處了,一條費解的謎語,終於逃離了猜謎者的視線。那群中學生是出來春遊的,偶然救下一名輕生者,本來屬於典型的好人好事,但獲救者對生死如此潦草如此隨意的態度,嚴重地挫傷了孩子們的成就感,也給他們帶來了深深的困擾。他們不認識香椿樹街的祖父,不知道他為什麼一會兒要死,一會兒又要活下去了。他們不知道祖父是個守信的人,從此以後果真斷了輕生之念。如果我們還是採用算術,如果活一天真的是賺一天,祖父足足多活了二十五年,賺了驚人的九千一百二十五天,賺了這麼多,祖父當然是很滿意的。
我們香椿樹街上老人特別多,老人大多怕死,怕死的大多先走了。有一年夏天氣溫反常,狡詐的死神藏身於熱浪,在香椿樹街上巡弋,一口氣拽走了七個可憐的老人。祖父冒著高溫酷暑,逐一登門弔唁,發現七家葬禮都缺乏組織,敷衍了事,充滿了這樣那樣的遺憾。最離譜的是碼頭工人喬師傅家,兒女們居然找不到喬師傅的照片。喪幔上的遺照令人不安,那是從喬師傅的工作證上剪下翻拍的,是幾十年前的喬師傅,模樣還很年輕,由於喬家兩個兒子與其父面貌酷肖,所以,上門弔唁的人們都大吃一驚,死者看起來不是喬師傅,這麼看很像他大兒子,那麼看,又像他的小兒子了。祖父端詳半天,心裡話不宜聲張,出了門便長嘆一聲,對鄰居們說,這個喬師傅太節省了,一世人生啊,省什麼都不能省那張照片,容易誤會啊。
一個人無法張羅自己的葬禮,身後之事,必須從生前做起。這是祖父的信條。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祖父都要去鴻雁照相館拍照,拍了好多年,連鄰居們都知道了他的愛好,免不了要與他探討這份愛好的意義。祖父對鄰居們說,你們知道我腦子裡有個大氣泡的,氣泡說破就破,我這條命,說走就走的,到時都靠他們,怎麼也不放心,趁著身體還硬朗,就為自己準備一張新鮮的遺照吧。
拍照的日子是祖父的節日。節日的祖父格外講究儀容。祖父先去理髮店剃頭修面,還額外要求相熟的老師傅替他挖耳屎,拔鼻毛。從香椿樹街到市中心,以前祖父都是步行,現在老了,是步行加公共汽車,差不多是正午時分,他拄著一根龍頭拐杖出現在鴻雁照相館,衣冠楚楚,神色莊嚴,那套灰黑色的毛呢中山裝上有樟腦丸的氣味,皮鞋擦得鋥亮,渾身散發著一首輓歌刺鼻的清香。
攝影師姚師傅早已經認識祖父了,他不記得祖父的姓名,背地裡稱其為年年拍遺照的老先生。祖父每次看見姚師傅都有點害羞,真心為自己延宕的生命感到歉疚。姚師傅我沒死呀,又多活了一年,又來麻煩你了。他用道歉的語氣對姚師傅說,再拍一張吧,姚師傅,這是最後一張,我腦子裡的氣泡最近越來越大,快要破了,明年,肯定不來麻煩你啦。
祖父的癖好,照相館方面其實並不介意,介意的是他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兒媳婦粟寶珍。在粟寶珍看來,祖父每拍一張照片,就是給小輩挖一個坑,祖父的遺照越來越多,兒孫們不仁不孝的泥潭便越來越深。在粟寶珍敏感的神經中樞里,祖父邁向鴻雁照相館的腳步會發出惡毒的迴響: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它在向街坊鄰居陰險地暗示,兒子不好,兒媳婦不好,孫子也不好,他們都不好,他們做事,我不放心。
每當春暖花開的時候,粟寶珍便進入了某種戰鬥的狀態,她要求丈夫與兒子一起加入她的陣營,但丈夫對祖父的監視漫不經心,兒子乾脆把她的指令當成耳旁風。這個家庭平素就談不上和睦,一到春天更是頻頻爆發戰爭。戰爭的硝煙由祖父的照片引起,聞起來是一股嗆人的不祥的怪味,他們祖孫三代加起來,不過四口人,無論戰線怎麼排列,都不免短促了些,有時候戰火胡亂蔓延,就燒到了保潤的頭上。保潤好好的吃著飯,一根筷子來敲他後腦勺了,粟寶珍遷怒於兒子旁觀者的姿態,罵他還不如一根筷子有用。就知道吃!你還咧著嘴笑?你爺爺丟我一個人的臉?他丟的是我們全家的臉!粟寶珍把保潤往門外推,催促他去追祖父,你吃出一身傻力氣,派過什麼用場?趕緊去,把那老糊塗拉回來!
當母親暴怒的時候,保潤不敢違抗母命,他當街拉拽過祖父,有一次甚至追上了公共汽車。保潤說爺爺你別去拍照了,拍那麼多遺照有什麼用?又不是挑豬肉,還要講究新鮮講究質量,死人的遺照都是掛在牆上蒙灰的,哪張不都一樣?祖父揮舞著龍頭拐杖攆保潤,我每年就拍一張照片,怎麼就惹到你們了?回去告訴你媽,我拍照花自己的錢,不關你們的事!保潤覺得祖父的邏輯出了問題,他說爺爺你好糊塗,怎麼不關我們的事?你死了難道看得見?我們愛掛哪張掛哪張,要是掛錯了,你還能從骨灰盒裡爬出來,換一張遺照?